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3章 今昔

  初雪在周六的中午才停,天空阴沉了一整天后,周日的晚上再度开始洋洋洒洒地下着。当周一的早晨出门时,路旁的积雪被车辙碾得脏脏的。空气又冻又干,永琏紧裹着围巾,到达学校时为室内满满当当的温暖感动不已。

  时间还早,距离第一堂课开始接近半小时,教室里零星坐着两三个人。永琏扯下围巾,朝靠窗侧第一排的老位置走去,同时看见熟悉的身影正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那人后脑勺处的头发胡乱地支棱着,堆在椅子上的外套衣袖滑到了地上。他是希德尼,是永琏在班上关系最要好的同学之一,显然对于此刻的他而言,比起同好友道早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早啊。”永琏把围巾扔桌上后先说。

  “早。”对方头也不抬,简短地回应着,神情十分焦灼。

  “你昨天干嘛去了,这么早跑来赶作业?”

  “别提了,昨晚我倒了大霉,今天早饭都没吃!”

  “你昨天又跟奎蒂娜出去了一整天?”

  “你说得也没错,但我不是指这事磋磨人。北区那条新修的运河大道不是开门迎客了么,我们去那儿逛了,说实话那地方的风景还是挺不错的。”希德尼甩了甩钢笔,一粒墨点飞到斑驳的木桌面上,“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下雪让晚上回来的电车轨道出了问题,我堵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到家!好不容易要开始做作业了,家里又跳闸,害我十一点多才开始画那张松叶蕨的图!”

  “下次你干脆焚香沐浴下再和奎蒂娜约会好了。这回的故事是坎坷了点,至少比你上次从观景台上摔了下去要好得多。”

  “下次的事留到下次再说,眼前有更打紧的——快把你的世界史论文拿出来给我参考参考!”希德尼一把抓住了永琏的衣袖,“我实在编不下去了,这什么鬼题目,看都看不懂!”

  “议题都看不懂是因为你上课没认真听讲的吧。还什么‘参考’,想抄就直说。”

  “别纠结用词的问题了,第一堂课就是世界史,只剩二十分钟了,我起码还得再编出两页!要是交不出来我会被那老光头狠狠地教训的,况且上次的作业我就做得稀巴烂——快、快!”

  说完,希德尼焦急地敲了敲手表表盘。永琏看着对方那张长着雀斑又急切不安的脸,不禁觉得滑稽得有些好笑,他扬起眉不紧不慢地开口,“这是求人时该说的话?”

  “好、好吧!星间永琏先生,求求您大发慈悲,求求您普降甘霖,求求您再现光辉,没有您的帮助我会死得很惨的。如果肯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保证明天给您带一包糖炒板栗!”

  “三包,一天带一包。”

  “喂,就这点忙还要这么多,你也太黑心了吧?”

  “那你就继续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吧,加油,距离上课还有二十五分钟。”

  “行行行,三包就三包!”

  永琏这才把论文递了过去。希德尼欢天喜地地接过,但就在随手翻看了两页后,脸上的快活凝滞冷却成了狐疑。

  “这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啊。你看这字迹,这横竖撇捺,这标点符号。”

  “字确实是你的字,可这内容也太详实、逻辑也太严谨、用词也太精准了吧?”

  那是因为在书写过程中获得了不少朱祐辉的帮助。毕竟议题的确冗杂,要是没有朱祐辉帮忙归纳总结大纲,永琏可没法达成这么高的完成度,况且写完后朱祐辉还特地改了一遍。但永琏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实情。

  “不想抄就还我。”

  “岂敢岂敢!”

  耳边终于清净了,但安静复习笔记的时间还没持续多久,一个更加聒噪且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就穿入永琏的耳朵。

  “希希——我给你带了热乎乎的牛肉包哦!”

  带着花朵发箍的长发少女不顾希德尼尚且笔走如飞,就隔着长桌给予其一个火热的拥抱,圆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说实话,她的声音本来挺清亮的,但为了让其更为甜美可爱而捏起嗓子,多少有些矫揉造作了。

  “好了好了,你先松开我,等我抄完作业你想怎样都行啊。”

  “我哪里想怎么样呀……”她捂着嘴娇笑起来,“人家只是想让你先把早饭吃了,这个牛肉包可好吃了哦,每天都有特别多的人排队——”

  一旁的永琏只觉得有人正在拿针狠狠地戳自己的太阳穴。

  “我说,奎蒂娜,之前不是说好了我在的时候你会正常讲话吗?”

  奎蒂娜诧异地看向永琏,“哎呀,永琏你已经到了?真抱歉,我没注意!”这话听得永琏差点翻白眼了,“那就先让我进去吧。还有——希德尼,这包子再不吃就凉了!”

  “嗯嗯嗯,我吃我吃。”

  “油别滴我论文上了。”起身为奎蒂娜让过路空间时永琏毫不留情地提醒道。

  希德尼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显然是想早点腾出手。奎蒂娜放下手提包,仔仔细细地折叠起自己的围巾。

  “对了,我听说新年假期前要开展升学辅导呢。”

  “啊?辅导?辅导啥?”希德尼含糊不清地问。

  “就是各科老师会把人叫过去,问问将来打算考哪所凝能学院,读什么专业之类的。我也只是听说,毕竟往届都是在下学期开学才开展的。”

  “奎蒂娜你应该是想去首都凝能学院吧。”永琏问。

  “是呀,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考上,我对洛宛这个城市和魔法这门学科都挺感兴趣的呢。”

  “那我还是考璃光本地吧,比较容易。”希德尼感叹。

  “你俩不考同一个地方的凝能学院吗?”永琏忍不住问。

  “谁说交往了就得去同一个地方、读同一所学院呀。”奎蒂娜嗔怪道。

  “我还以为照你的性格会想跟希德尼呆一起。”

  “我可没那么孩子气,再说首都离璃光又不远。那么永琏你呢,你想去哪儿?”

  永琏看着笔记本上的注解,略加思索道:“加梅里亚吧。”

  奎蒂娜小小地惊叫一声,“加梅里亚?那里的凝能学院都不好考呢……再说加梅里亚那么大,到处都有名校,比如首都啦,萨姆莱德啦——”

  “哎哟,可别告诉我你想考中央凝能学校!”希德尼咋咋呼呼地嚷嚷着。

  永琏不禁回头瞄了眼教室里的其他人,幸好他们都各行其是。

  “谁说我要去那儿了,再说就算我真的想考中央凝能学院又怎么了?”

  “兄弟,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不相信东雅有这么好的运气。”

  “是呀,连续两年出现考上中央凝能学院的毕业生,这够东雅在招生广告上好好吹嘘一番的了,何况去年高中的还是那个朱祐辉。”

  “他是个怪人,没错吧?”希德尼用坚信不疑的口吻问永琏。

  永琏皱起眉头,“怎么就怪人了?”

  “你想啊,缺考留级一年,结果转头就考上大陆顶尖强校。”

  “我听学姐说,他留级之前在班上的确是不怎么学习的那类人,经常上课趴桌上睡觉呢。”

  “他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上课睡觉了。”永琏绷直了语气说。

  “所以这人究竟是怎么突然开窍的?我记得他爸是朱议长来着,有一年还出席过校庆的对吧?你们说会不会他爸托人给他泄题?”

  “则呢么,你一个抄人作业的反倒揣测起别人作没作弊了?”

  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希德尼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到永琏的神情后怔了几秒,随后赶紧解释说:“唉……我没恶意,而且又不是在说你,你着什么急啊。”

  “难不成你觉得刚才的话属于正面评价?”

  希德尼骤然拧紧眉头,好在奎蒂娜及时开口。

  “毕竟永琏和朱祐辉交情挺深嘛,所以才会给他打抱不平。我听学姐说朱祐辉留级之后是开始认真学习了,至少没有再上课打瞌睡。”

  希德尼没有回话,再度埋下头抄写起来。永琏也没有吭声,他知道自己刚才语气不好,但他并没打算道歉。

  见永琏表情稍微和缓了些,于是奎蒂娜再度活泼地开启了新话题,“虽然朱祐辉在成绩方面有一点点小问题,但他可是女生当中的话题人物哦,关于这点我可以打包票!光是咱们年级就有好多女生暗恋过他,毕竟他长得很帅呀。”

  “啊?暗恋他?”永琏匪夷所思地问。

  “这没什么奇怪的呀。个子又高,红色的头发又很显眼,我们学校还有谁比他长得更好看呢,你说是吧,希希?”

  “……那可能是吧。”希德尼回得不情不愿。

  “可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永琏真迟钝!”奎蒂娜无可救药地摇摇头,“不仅是我们学校,龙芝都有不少人知道他。去年他留级还有人向他告白呢,光我认识的就有三个!”

  哪怕不清楚这些内容掺入了多少水分。

  “然后呢?”永琏下意识追问。

  “当然是都被拒绝了呗。朱祐辉可直接了——果断得过头了!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说‘抱歉,我不喜欢你哦。’再或者,‘对不起,我对你没有印象呢’。笑眯眯地说着冷冰冰的话,即便如此还有人找他告白,她们真有勇气,恐怕只看了脸吧……”

  竟然还有这种事——真的还有这种事吗?

  “永琏你难道不知道?朱祐辉没告诉过你?”

  永琏没回答——仔细想来,朱祐辉的确从没谈及过这类事。

  “诶,真奇怪……”

  “不愿告诉别人私事很正常……”永琏嘀咕着,心里又有些失落——为什么呢?

  “我只是以为你和他关系那么好,就算是这种事应该会愿意告诉你的。”奎蒂娜不解道,“朱祐辉看上去是那类独来独往的人,我只见过他和你走得近。以前经常来找你说话吧,放学还叫你一起回家。我猜你们很早就认识?”

  “差不多……我五六岁的时候吧。”

  “居然认识了这么久?那你一定知道吧他当初留级的原因吧,所以他究竟是什么原因才没通过初级术师考试的?”

  “我不知道。”

  “我猜应该是某种意外?”

  “我真不知道。”

  “那朱祐辉拒绝所有人的告白,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吗?”

  “要我说几遍啊,我不知道!”

  “你今天怎么动不动就发火啊。”希德尼瞪着作业说。

  永琏没回话。他自己都说不清,那股骤然而起的烦躁究竟是不是来自奎蒂娜穷追不舍的提问。

  奎蒂娜也看出了永琏的不耐烦,“因为只有你比较了解朱祐辉,再说他又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我只是想通过你打听些八卦而已,对不起啦。”

  “他还不好相处,不是一直嬉皮笑脸的吗?”

  “虽说是经常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是‘请不要接近我哦’的意思嘛。”

  是这样吗?

  原来朱祐辉早就成为了学校的明星人物吗?

  原来他的潜在爱慕者有如此之多、他还将其一一拒绝过吗?

  原来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是个独来独往、鲜少与他人结交的孤僻吗?

  这太奇怪了,甚至都有些离奇了,因为这些逸闻、这些形容完全和永琏眼里的朱祐辉对应不上。究竟那边才是真实呢?

  当然是亲眼所见之物,永琏坚信。认识朱祐辉十年了,难道还会有谁比自己更了解朱祐辉吗?

  三人没有再闲聊了。奎蒂娜翻开书预习,希德尼继续抄作业,永琏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笔记本上。然而几分钟过去,他发现自己仍然在胡思乱想个不停。

  这天只要一闲下来,永琏就会不自觉地好奇朱祐辉当初为什么留级。他渐渐回忆起自己为何不知道了,不是朱祐辉没有说,而是得知朱祐辉留级时他压根没问。

  可那时为什么没有问呢?因为顾及朱祐辉的心情吗?

  根本不是这样堂而皇之的借口。那时的所思所想在此刻无比鲜明地闪回了,为他昭明了冰冷的真实——真实的自己可谓自私透顶。

  如同孩提时期常有之事。

  “你今天能玩到多久呢?”

  “大概还能玩一个小时吧。”

  “哇,太好了!”

  没错,是太好。

  得知朱祐辉留级时,映入永琏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不是“糟透了”,而是“太好了”。朱祐辉比自己大两岁,但他留了级,就意味着自己还能和他再多呆一年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自己为什么如此希望他留下来呢?

  “孩子气。”

  仿佛又听见了奎蒂娜尖锐的评价,永琏终于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清空了。

  毕业年级每天的课程内容都困难且繁重,永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琐事。高负荷运转的大脑到放学时才放松,永琏拒绝了希德尼一同回家的提议,独自去图书馆呆到天黑才返回。

  刚进屋,便听见父母的说话声从厨房传来。父亲愤愤不平的话语出现了好几个永琏从未听过的名字,似乎是在说有几位难相处的客人造访了星见寺,母亲不停安抚着他的情绪。永琏无心偷听,所以就主动走去,他看见餐桌上碗盘已经摆好,父亲与母亲一同在厨房忙活,说话声在进门时便止住。

  “老爸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月底寺里不是有很多事么?”

  “今天没有面向公众开放,下午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代表来视察,结束时间比预计的早。”

  父亲回话时全然不见刚才的怒火,母亲的表现更是稀松平常。

  星间康文是一个棕色头发的中年男人,头发略短,看上去相当整齐,鼻子又高又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五官端正,虽身为司铎,却没有太过严肃。他原本不算矮,但和妻子站在一起时身高却要稍逊一筹。

  “他们来考察什么?”永琏随口问。

  “看紫荇潭边有没有空间搞扩建。”父亲简短地回。

  年初时父亲便提及星见寺的扩建计划,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不过这不是该永琏来操心的问题。母亲揭开砂锅盖子,滚滚热气升腾出来的同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扩散而至,永琏对上母亲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该去洗手了。

  坐上餐桌之后,父亲没有再聊起寺里的事务,但轻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对了,永琏。”父亲突然叫住了他,“我一直没有问你——当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是随口一问。”母亲停住了吃饭的动作,瞟了眼父亲,父亲继续看向永琏问,“你对升学有想法吗?”

  永琏多嚼了两口嘴里的食物才咽下,“嗯……算有吧。”

  “想好将来学什么了吗?”

  “幻术。”永琏几乎不带停顿地答。

  父亲睁大了眼睛,额头的皱纹顿时压紧了,“之前你找我要那么多模具,我还以为你是想学结界。”

  “就是因为这个,我捣鼓了那么久都没修好一个。而且不是说幻术和结界的入门师父是同一个吗,说不定还是幻术更适合我——大概。”

  “完全没有基础都还能修好,那该是当之无愧的结界天才了。”父亲短暂地笑了笑,“那你为什么想学幻术,是因为想成为星见寺的司铎,或者祝贤?”

  “没有,只是因为想学而已,再之后的事没想过——总之我打算先考上了再说。”

  听到这里,父亲紧皱的眉头舒展了。

  母亲缓缓开口道:“开设了幻术科的凝能学院不是很多。如今千蒙大陆排得上名次的……西千蒙楚洺的熊江凝能学院,南千蒙波利亚的莎兰谷凝能学院,再或者北方的克里提亚国立凝能学校都挺不错。”

  永琏没有再往嘴里送饭,“我比较想去加梅里亚。”

  “加梅里亚啊……倒是个好地方,离璃光不算太远,学院之城萨姆莱德的好几所学校都开设了幻术,比如藤枫凝能学院,只不过刚开设不到五年。”

  “所以要去萨姆莱德的话,那不如直接考中央凝能学院。”

  永琏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母亲听了一愣,父亲放下了碗。

  “你想考中央凝能学院吗?”父亲难以置信地问,这份诧异让永琏有些迟疑。

  “刚才不是说‘随口一问’吗,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如果你真的想去中央凝能学院的话,那就得趁早打算了,这所学校可不好考。”父亲的话语中多了几分谈论教义时才有的严肃。

  “我明白。”

  “像你妈妈刚才说的,熊江凝能学院对幻术学的研究已经将近百年,不失为另一佳选,哪怕西千蒙离我们远了些。”

  “但我还是想去加梅里亚。”

  “如果报考中央凝能学院的话,就意味着你的成绩必须达到全市前十这种水平哦?”

  “至少东雅以前有人考上了啊。”

  父亲没有再继续说了,但那神情仿佛是在无声地提醒永琏这不是个好主意。

  见此情形,母亲赶紧说道:“你吓唬他做什么,想考中央凝能学院这叫有志向,哪儿有不鼓励反倒一个劲阻拦的。你难不成想听你儿子说,‘我哪都不想去,只想当个家里蹲’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父亲温顺地应道,转头看向永琏,“你想去哪里、想学什么都行,我都支持,但是别太勉强自己。”

  母亲也微笑着补充道:“对,也别想太多,想考中央凝能大学就考,反正还有半年的时间,不打紧。”

  父母的表态固然让人安心,可永琏却觉得,父亲之所以讲起量力而行的道理,是因为他打心底认为自己考不上中央凝能学院。永琏也承认,自己确实有些自信过头。哪怕十几二十个小型结界模具都没有修理好,他仍觉得自己能在幻术方面有所建树;哪怕在班上也不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他仍期待着剩下的半年成绩能飞升。直到母亲送来萨姆莱德多所凝能学院的报考指南时,永琏才意识到他的目标究竟是有多么难以达成。

  那好几百页的《中央凝能学院介绍及报考指南》看得让人灰心丧气,单说他们要求的魔法基础理论这一科的成绩,都是永琏从未在学校得到过的分数。大约是出于某种坚持,永琏也不想放弃得太早,以他目前的成绩来看,藤枫凝能学院的或许是一个妥当的选择,可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如果不是中央凝能学院的话毫无意义,永琏执拗地认为。

  所以,这周六朱祐辉抛出这个问题时,永琏没有回避或否认。那时朱祐辉看见了那本指南中的书签,永琏正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改好的几段语句抄写到论文里。

  “你想去中央凝能学院学幻术吗?”朱祐辉翻着指南问。

  “对。”永琏头也不抬地说,听了一段时间的翻书声后反问道,“你该不会也想劝我换所学校吧?”

  “不,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永琏听见朱祐辉轻松地回道,“好几位幻术大师都是从中央凝能学院毕业,比如兰城濂。不过我对幻术不太了解,到时候你可以给我说明说明。”

  “那我恐怕得先提升一下语言技巧。”

  “你指面试吗?考官是挺一本正经的,还爱出些刁钻的问题。”

  “即便如此你也对答如流吧。”

  “说不上。倒是积累了些经验,但愿到时候能对你有帮助。”

  “希望你说的是些那本指南上没有的内容。”

  “干脆我单独给你列份参考好了。”

  永琏余光瞥见朱祐辉从书架前回到方桌旁。

  “萨姆莱德的环境确实很不错,城郊也有几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你之前不是说萨姆莱德很无聊吗?”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吗?”

  “九月份的时候。”

  “这样啊。”朱祐辉思索了片刻,“也许我当时想表达的意思是,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生活的话很无聊。既然你也要来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永琏停下笔,有些意外地抬头望着他,“你是真的觉得我能考上?”

  朱祐辉微微偏过头,仿佛是不理解永琏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是啊,因为你只要确定了目标,便一定会全力以赴将其实现,不是吗?”

  刚开始,永琏还以为朱祐辉也会委婉地劝说自己,事到如今他反而感谢起后者的包容,哪怕他觉得朱祐辉比自己都还乐观。

  当朱祐辉留级时,他也如永琏一般自信满满地认为一年后的自己必定能考上中央凝能学院吗?不过,朱祐辉一向见多识广,对他而言学习应该不算难事,至少永琏从没听他烦恼过学业问题。既是如此,朱祐辉当初为什么还留级呢?奎蒂娜抛出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了永琏面前。

  “怎么了?”见永琏久久沉默朱祐辉轻声问。

  “没什么。”永琏说。

  “你是有什么想问我的问题吗?”他仿佛看见永琏的头脑里思绪正如浪潮般汹涌翻滚。

  “我在想——晚上吃什么。”

  这个周六父母都不在家,不论是说话还是上下楼都相对自由,于是在永琏写完作业的傍晚他们一同出门去相对繁华的青鹊桥对岸。记忆就像锁链一般,当想起一件事后就会接连想起与之关联的另一件事。将魔法基础理论作业里那几段冗杂的雅弥文长句翻译从脑子里腾出去后,一个蠢头蠢脑的疑问紧接着被塞了进来。

  都是因为奎蒂娜说的那些话——永琏不无怨恨地想着,所以他此时才会为屁大点的小事疑惑不已。

  那些女生究竟喜欢朱祐辉哪点了?

  外表英俊?也没多好看啊。

  成绩优异?在其他人眼中他不都是问题学生吗?

  笑容可掬?不是都说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很难接近吗?

  真是搞不懂。

  吃完饭后永琏仍没有想通这个问题,即便他认为自己已经观察得足够仔细。如果可能,他真想找到某个暗恋朱祐辉的女生问问——

  等等,所以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此事?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事吗?”走到青鹊桥上时,朱祐辉再度发问,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出门后你似乎一直盯着我,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原来自己的目光有这么明显吗?也罢,这不重要。永琏停下脚步,自青鹊桥上穿行而过的风裹上了河水的湿冷,但这并没让他产生退缩——

  “之前在东雅的时候有很多人跟你告白?”

  朱祐辉愣住了——他确乎是愣住了。寒风仿佛让他身上结了冰,他侧过身一动不动,永琏头一次见诧异与困惑的神情同时映在他的脸上。

  过了半晌,他有些勉强地笑道:“听你同学说的吗?”

  “是啊。”永琏直白地回,“所以真有?”

  “的确有。”桥上的风似乎把他的笑容吹走了。

  “你把她们全部拒绝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我没法回应她们的感情。”

  永琏皱了皱眉——和奎蒂娜所说的一模一样。

  “你这理由真有点唬人。”

  “抱歉。”

  “你跟我道什么歉。”

  “因为你似乎不高兴。”

  风声和来往车流的噪声都在呼呼地响着,一股烦躁如夏日里突然而至的雷云般再次盘踞在心头。

  “我只是有些在意你没和我提过。”

  “我以为这种事不算有趣,你也不乐意听。”

  “不是它到底有不有趣的问题。”永琏急促地说,“我那个同学用很确信的语气讲的这些事,就仿佛她比我还要了解你一样。明明我们认识了这么久,现在你的事居然还要她来告诉我,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朱祐辉的神情缓和了些,“那我确实应当道歉,以后要是再发生了类似的事我会告诉你的。”

  “别把我说的像是爱八卦的女生似的。”那片云大抵消散了几团,“不过,你现在应该——没有吧?”

  他终于笑了起来,“要是有的话我还能每周都回璃光吗?”

  永琏一愣,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他恼火地说,“回去了。”

  永琏加快脚步朝枳霞川东岸赶去,朱祐辉从身后追上来。

  “你就是想问我这个?”虽然没有转头看向朱祐辉,但永琏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笑脸。

  “不是。”永琏犹豫了一会儿,“我本来想问你当初缺考的原因,你不想说就算了。”

  “你很想知道吗?”

  永琏停下,扭头看向他,“我不希望是因为我当年说的那些蠢话。”

  “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朱祐辉平静地说,“缘由很难在三言两语内说明,但这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木已成舟,我也好你也好,都没必要为此挂念不下了。”

  可永琏并不如此觉得。寒气仿佛灌进了喉咙,僵硬的声带被牵扯时直生疼。

  “但我听说你留级的消息时却很庆幸……或许那时的我真的在某一刻期盼着你能留级。”

  “心愿实现了不是更好吗?”朱祐辉仍然笑得平静。

  “这是很过分的想法。”

  “可是我也觉得太好了。没想到这件让我父亲大动肝火的坏事竟然仍存在一个好处,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时他的模样有多么可怕。”

  看着朱祐辉云淡风轻的笑容永琏确实想象不出来。

  “所以没关系的,永琏。”

  他的声音很柔和,像是附着魔法似的,永琏不知为何突然如释重负了,甚至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并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到朱祐辉身前时,他仍然相当认真地凝视着自己。

  他比永琏要高两三寸,枳霞川上的风这么大,却没将他的头发吹乱,真是奇怪。可他似乎没有迈步的打算。永琏正打算催促,却见朱祐辉忽然向自己伸出手。

  被寒风吹得发木的头顶忽然多了一片温暖。

  他站在灿灿灯火中笑着,理齐了永琏额前的乱发。

  “你真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啊。”

  心头那片雨云顷刻间爆发电闪雷鸣。

  “你当谁是小屁孩啊!”

  永琏急忙推开朱祐辉的手。后者的笑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又让人头晕目眩,永琏左右为难,只好埋下头。大约是心跳得太快,永琏甚至忘记该逃走了。

  所幸,朱祐辉没再继续盯着狼狈的他。

  又下雪了。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朱祐辉的大衣衣摆从永琏视野一角撤离后,他才慢慢抬起头。

  细小的雪花在街灯的明光中跟随着风茫然地飞舞,下落、依附在朱祐辉的围巾上。他走在永琏右前方两步的位置,继续说起萨姆莱德的海岸公路,及附近某座适合度假的小镇。永琏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既希望能尽快到家,又希望白鸰街能再长点。

  ——所以那些人究竟喜欢他什么?

  永琏仍然搞不明白这个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