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浔武大街——

  彼时正值初夏五月,初晓时分。放眼往私塾外望去,正当还是昏天暗地,不过热辣的太阳还没冒头,倒也凉爽。

  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堆里,嵌了寥寥几位小丫头。不管男女,个个束起乌黑油亮的发冠、发髻,捧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诵:“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方汵张着嘴,偶尔动动嘴唇跟着念到几句。

  早习课就在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中过去了。

  方汵总感觉她与私塾一众人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娘亲非得把她送来私塾,是打死不会来的。

  上学像极了劳改!

  她又天生与常人有异,在私塾也被先生安排在角落,同窗也几乎没人愿意跟她说话。

  凉风习习,风过林间,树叶发出沙沙脆响,鬓边扬起几缕银白发丝,撩荡过眼角的血痣,模糊了视线。

  方汵伸出手,用小指把发丝勾至耳后。

  “瞧啊——方汵在学她母亲勾引人呢——”

  总有人爱在背地里议论她,苍蝇似的,声不大点儿,却能听得清楚,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她翻个白眼,“在你经过一棵树时,树上知了朝你叫了一声,你也觉得是知了在勾引你喽?怎个自作多情——”

  “哼!娼妓之女……”

  她没等那人说完,猛地站起身,顺走书案上的课本,朝那人走去。

  那人惶恐,“你……你别过来啊——听说靠近你的人都像你父亲一样生疮而死——”

  她反应平平,甚至轻轻扯了扯嘴角,继续朝那人走去,冷道:“平常随你们说就说了,老娘不在意,但唯独你,江家,江哲不能嚼老娘舌根!”

  她将课本卷成桶状,狠狠朝那人头上抡了几棍。

  打完当时就爽了,可后面把双方长辈叫到面前时,她就悔不当初。

  她的母亲曾经是花魁。名动浔武,艳绝四方,因为眼角的红色泪痣,像一颗红烛泪,而得名——肖烛汍。

  肖烛汍刚当选花魁不久,与方汵的父亲方儒相爱。

  方儒不在意她的出身,将她悄悄娶回了家。

  这时,母女两刚至私塾先生的屋门前,便听见江哲父子与先生在议论她们:

  “哼!一位花柳之地的脏人怎么配碰我们家小哲!”这粗俗的话语一听便知是江哲的父亲江寒月说的。

  江哲带哭腔道:“是呀,爹爹。我被方汵碰到了,会不会像方儒一样浑身溃烂而死?——”

  “我家小哲心地善良,与方家一家子不一样。”江寒月安慰道。

  “是是是……”私塾先生从旁附和,可也不忘温言提醒,“方儒是浔武本地最大的医馆——阅微堂的少堂主。他娶一位出身花柳之地的女子为妻,是为大多数人所不齿的。虽当时事情败露,惊动整个浔武,把方儒的父亲母亲气到与方儒断绝了关系,并将他们赶出方家,可方儒已病逝,只留下一妻一女在世,那方家老人对她们嘴上不待见,心里还是很照应她们……不然也不会把方汵送来学堂。这让女子读书本就很少见的……只恐怕这件事不好讨说法,不然阅微堂那儿……”

  “怎的?还怕以后生病去阅微堂诊治,方家记仇,故意开一剂毒药给我喝不成?!”江寒月愠怒。

  私塾先生不敢接话,“这……”

  此番言论,方汵听去,怒火中烧。

  肖烛汍伸手缓缓地捋到她后背,“人家嘴上说说而已。”

  “可是……”

  “好了。听话。”肖烛汍双手搭上房门。

  推开门之前,她小声地对方汵叮嘱道:“一会儿进去你要好好跟江家道歉,不要惹是生非,此般情况,里外是我们不占道理,我们忍了便是,不要落人口舌,坏了阅微堂名声。”

  等方汵答应下来,她才敲门进去。

  听闻动静,几人立马住嘴。

  “哎呦哎呦……”江哲脑袋上缠一圈白绷带,半死不活,四肢瘫软,躺倒在木椅上,哀号不停。

  旁边站一位中年男人,那就是江哲的父亲。

  江哲对他父亲道:“爹,就是这位妖女打我,你可要为我做主哇……”

  只因肖烛汍在身侧,又有先前她的话语做牵拉,方汵便只低头,双手搓弄衣角,一声不吭,没半点方才凌厉架势。

  私塾先生暗暗坟了肖烛汍一眼,神情满是嫌弃,这还不够,又顺势剐了方汵一眼。

  巧的是方汵正巧抬头,正对上先生的目光,她便是狠狠一瞪,还回去一记眼刀。

  顿时,先生慌了心神,真怕因为方汵这一眼而得什么不治之症。他清了两下嗓子,定好情绪,才道:“江哲,井水不犯河水,你没招惹方汵,她为什么要跟你动手?”

  江哲看一眼父亲,神色仿佛在想:父亲和先生在这儿,方汵也不敢再动手。

  他口无遮拦地说:“我怎么知道!她突然发疯了呗——她惹过的事还少吗?同窗里,除了女生哪个没被她打过?哎呦呦——脑袋疼——”说着捂上脑袋直哼哼,“哎呦呦——不知道有没有破皮流血——”

  “不才,我与夫君粗略学了些医术。来,让我来瞧瞧伤口……”肖烛汍直迎上去,柔声关切到江哲。

  “你这女人的脏手,别碰我家小哲!”江寒月厌恶地喝道。

  听闻,肖烛汍伸出去的手吓得立马缩了回来。

  方汵神色立显不快。她暗自啐道:寒月寒月,如此文雅的词而配怎么个粗俗的人,真是莽汉绣花,好不般配!

  “汵汵小时候摔跤,破了很大一块皮,她直哭着说‘疼’,我哄了好久才停嘴。小哲肯定也很疼吧?得赶快止痛止血才行……”肖烛汍仍担心江哲的伤势。

  “话多!子不教,父之过,方家没位男人,也该由你来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女儿才是!”江寒月虽有不耐烦,但全没正眼瞧肖烛汍一眼,好像怕瞧一眼就会弄脏自己眼睛。

  闻言,肖烛汍呆怔原地,面色煞白。

  方汵怎忍得下旁人这般侮辱自己娘亲,她也不是温柔那挂的女生,冲口质问道:“好一个子不教,父之过,敢问江家的男人是摆设,还是没了?自己儿子的嘴都管不好吗?!”

  “汵汵!忘记娘亲说什么了吗?”肖烛汍立马提醒方汵。只因语气过于和婉,不太具挟制力。

  “可是我忍不了……”方汵道。

  “嗳!你说说我的嘴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江哲整个陷在木椅里,双眼看着方汵,眼底满是戏谑。

  他知道,方汵断不敢当着肖烛汍的面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可说出来,多少会让人不大舒服。

  如他所愿,顾及娘亲,方汵哑口无言。

  江哲更嚣张了,“别急了就胡诌。我江家大肚,不会跟女人家计较什么。”

  方汵讥笑道:“真是大肚呢——”

  一旁安静看戏好久的私塾先生道:“江哲受如此重的伤都言说不与你计较,你还不乐意什么?来,跟先生说说。”

  他倒是会做好人,里外不得罪。

  “呀,多谢。”肖烛汍叙罢道谢之言,立马对方汵道:“汵汵还不快感谢人家不追责于你。”

  方汵不情不愿,拖着语调说道,“多——谢——”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过去了。

  当天方汵散学回去家中。

  寻常人家,家中有一方不大的庭院,一棵方儒走后肖烛汍种的一棵梨树,十四年光阴如箭,梨树已亭亭如盖,从来素馨满院。从来爱意满院。

  种花人已不在,而种树人年华依然。

  方汵静立在院前,回过神,却听娘亲月下弄弦。

  每当娘亲拂琴弹奏《雨打梨花深闭门》时,就是在思念父亲了。“梨”与“离”同音,虽然娘亲不说,方汵也懂,娘亲多少会有点怨他的吧。

  她有歉意,从懂事起就没再忤逆过娘亲。

  她静静地走过娘亲身边,没想打扰,琴弦却突然断裂,琴音戛然而止。

  肖烛汍停下抚琴的手,缓缓感叹道:“适才五月,今年的素馨花开得早,竟与梨花一同绽放了。”

  “汵汵。”她又唤到方汵。

  “啊?”方汵停下脚步。

  肖烛汍道:“你坐过来。”

  方汵“哦”了一声,走到肖烛汍跟前。

  她刚一落座,肖烛汍劈头就问:“汵汵,你从不会无缘由地跟人动手,今天是为什么要跟江家儿子动手呢?难道因为前些年的事?”

  “不是。”

  “又是因为些什么呢?”

  说不出口,方汵低头玩起手指。

  见状,肖烛汍已经猜到。

  方汵从小就藏不住事,无论好事坏事都会跟自己说,有时明确不让她做的事,她偷偷做了,也会憋不住几天,便跑来跟自己“炫耀”;如果避而不谈,多半是因为牵扯到自己的出身了。

  她叹口气,“汵汵,娘亲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娘亲以前是皇都的大户人家,只比你大两三岁时便家道中落了。这世道女人的价值很单一,不管出身高贵,还是惊才绝艳,都得像爬山虎那样依附别人,不然还能做什么呢?所以娘亲就被卖到那种地方。可无论男女呀,最主要得活着。”

  肖烛汍释怀地笑了笑,继续道:“自己是怎样的情况,只有自己清楚,别人怎么评价也是他们的事。众口难调。少控制。”

  十四岁的方汵尚不懂“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且还是小女孩,还不用承担施加给女人的全部责任。她嘟囔道:“……父亲不在了……我便不想听到娘亲被说……”

  肖烛汍是位情感丰沛的女人。听闻女儿的话,鼻头瞬间一酸。她努力控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道:“可你的父亲从不会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他的想法与做法。大不了,我们换个环境生活。与旁人起冲突,伤害还是会回落自己身上。”

  方汵怏怏不快,顶嘴道:“我不懂。既然父亲非常维护娘亲,为什么会让娘亲成为饭后谈资而不管?在我看来就是懦夫的做法!就应该光明正大地留在阅微堂,不该搬到浔武郊外来,让那些碎嘴的人好好看看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满,他们求爷爷告奶奶都羡慕不来。这样,久而久之便不会有闲话了。”

  恰时,一片梨花缓缓飘落,肖烛汍一时没说话,她静静地注视花瓣飘摇至琴弦之上,再摇摇晃晃地坠下琴弦,她没去清理,而是以过来人的语气说:“留在方家,硬让他们承认我,也不会有大的改变。方儒还是会……哎,生死面前,成为谈资倒算不上什么了。懦夫更难做,好汉与莽汉只凭一纸断言,若能长久在一起,这些又算什么呢?”

  方汵一反常态,粗暴地说:“我不想听娘亲说这些!娘亲既然说‘少去控制别人的想法’,那也不应该控制我的想法与做法,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暗地里说您!”

  肖烛汍一时无话可说。良久,她苦口婆心地道:“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别人。娘亲说你是为了你好。”

  方汵猛地站起身,“我知道。”她终是不会反驳肖烛汍,但语气却极其冷淡。

  说罢,不想就着话题继续对话下去,便独自回到屋中休息。

  待到昏沉沉的时候,窗外“砰”地一声闷响。

  方汵大梦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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