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41章 告诉他,记得告诉他

  我把编成小辫的碧草放到了秦爱墓前,随手拔掉碑边的草。

  “伞被风吹上了天,她离开的时候把自己书包里的伞给了我。那时候的我原来有记忆,我想起了秦姨婆会做旗袍;艾伯伯有一支天文望远镜,被我和秦爱弄坏了;张伟骑车带着我们去网吧,上坡的时候,鞋子也蹬断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和我说的,或者说你记得的东西为什么和我不一样?像太极的两面,我的记忆和你的记忆总是要合到一起才是一段岁月的写照,从前的我们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共处的?”

  老鬼望着宇安这个小县城,久久不语,他闭眼吹着熟悉的风,空气流动在指尖,就像水流滑过鱼鳞。

  “冉一,”他的声音沙哑,“你能想起来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要多。”

  “你想要事情按着你的步骤走,可是你别忘了,人都是活的。”我掰着指头一一数着,“警方、宋唯、吴颂声兄妹、卓天谦集团,其间势力瞬息万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章村乱像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诞生或结束,我们力量不够,能做的只有相信宋唯他们。而且……关于冉一的疑点,我们还没有解决。”

  老鬼轻轻一笑,颇为欣慰地接口:“最近的问题,是谁把你推上风口浪尖?”

  “所有事情都要从你给吴少芬做手术后讲起。我得罪的人,最直观来看就是吴少芬的现任丈夫钱包赚,现在他因为家暴还在服刑。这里就是一个疑点,钱包赚为什么没有和我正面冲突?如果他真的如吴颂慧说的那样暴力冲动,这就很反常了。吴家兄妹从送母亲来就医,到把继父送到监狱,现在想想实在太过流畅。像是一出被安排好的戏。而且为什么他们要诬陷我?”

  老鬼咬着嘴皮,皱眉道:“如果真的是一出戏,那我们反过来想。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接受这场手术。如果这是吴氏兄妹的一个步骤,没人给吴少芬做手术又会怎么样?”我们一同沉默了起来,老鬼见我不说话,开口道:“吴少芬必死,生孩子很有可能是一尸两命。就算母子平安,吴少芬也活不到孩子满月。吴氏兄妹的矛头在钱包赚,来市医院闹一阵无非是想博眼球。企图借助媒体,最终还是要把继父送上法庭。”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钱包赚家暴是事实,直接去报案不行吗?难道说……钱包赚后面还有势力?”

  老鬼说:“这么做是想借助舆论压力让警方关注到。钱包赚一家住在章村,家里有一套五层高的房子,平时收租为生,终日酗酒。很早之前就流传章村有城中村改造项目,要一整片要推平重建,能与居民产生利益交集的也就村干部和承包这个项目的天谦集团了。天谦集团迟迟不动工,一来文件不下达,二来也许是发现了商机。”

  “又是他们,那说得通了。宋唯他们最近一定会彻查章村买淫窝点。听何向朝的意思,董放是网贷和裸贷的牵线人。而骗人网贷、暴力催债、逼良为娼、再贩卖录像已然成为一条产业链。如果钱包赚也有这方面营业的话,就少不了和董放有交集。”

  老鬼摸摸下巴,思忖道:“董放是董乾的儿子,董乾因为吴颂声的车祸被限制。你前脚才捅了一个窝点,吴颂声后脚就出车祸,这时间点也太巧了。董乾落网,作为集团的下属,卓天谦不会不管,要管就要找关系。要是吴颂声没死还好说,要是他死了……那卓天谦要救小舅子可得花大力气了。”

  我裤子被草弄湿了一大片,起身拍拍屁股说道:“不管他死不死,只要卓天谦在这个时候动关系,一定会有痕迹,这看来是招打草惊蛇。何向朝的录音我已经发给了宋唯,董放也会被纳入嫌疑对象。我现在担心的是何向朝的话到底可不可信,能不能成为呈堂证供。”

  “嗡嗡——嗡嗡——”

  手机在我裤包里震动起来,是慕白打来的。我猛地想起来这里要套话的初衷,一拍脑袋痛骂自己丧失良机。老鬼看我犹豫,随手接起电话。

  “冉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老鬼冷静地打起哈哈,“嗐呀,我出福利院后遇到个以前的朋友,一聊就忘了时间。快了,我现在已经要下山了。”

  尚慕白那边的话断了一下,杨禾此时也许对她说了什么,片刻后她按着师兄意思说道:“那……我们去旅店集合吧,师兄找了一家,他说他发给你了。呃……哦哦还有,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嗯,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我稍稍松了口气。回旅馆的路上,老鬼心事重重,但我再三追问他为什么会想来宇安,他只说:“我想想,再想想。”

  杨禾订了三间房,我的房和他的相邻,慕白则在杨禾对面房间住。

  到旅店的时候,慕白在午睡,杨禾出去买饭。宇安不大,人也少,过了饭点能吃饭的地方就更少了。这旅店是从以前的厂矿宿舍改的,虽然重新粉刷过,依旧十分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挂钟、一个吊在房顶的老式绿色风扇、两把椅子里,一把是坏的,洗浴和上厕所要走到楼层尽头。

  我拉上窗帘瘫在椅子上靠墙坐着,老鬼在回来的时候睡着了。我精神不济,总觉得这趟旅程太快了,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吴颂声、茶屋……何向朝的线索链交到了警方手里,和吴颂声在茶屋里接轨的人我还没有找出来。

  如果茶屋有工作人员和吴颂声接应,那么那个人也应该和吴颂慧一样是借贷者。吴颂慧凭空消失两个多月,那么加上学习的半个月,她已经离开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我暗暗盘算起日子。我回来已经有两个月,现在是六月中旬,算上我被宋唯从正心书院救回治疗和解离的时间……我被送进有容医院在一月初,接诊吴少芬在去年七月。去年十月到十二月月末……十月下旬钱包赚他们开始打官司、十一月初吴颂慧被催债、随后吴少芬要跳楼,宋唯出警。她出院在十一月中旬,随后吴颂慧找我借钱……十二月初,冉一的两条舆论和绯闻开始出现,仅用了一周就被拱上热搜。太迅速了,一切都有条不紊。

  人性总是喜好一些猎奇血腥的事,如果事件再简单易懂些就更利于传播。短视频渠道开门见山、传播快,迫于工作压力的人很难在榨干精力的时候再培养其他需要花费大量精力的爱好。“同性恋”、“性侵”、“年轻女高知分子”、“打工妹”……这些字眼实在太符合市场需求,花短短几分钟掌握大量信息,图个爽、找个宣泄压力的出口、为生活对自己的恶意找个可以转移的靶子,谁会仔细辨别信息的可信度和真实度呢?

  “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很犹豫,断断续续似乎每敲一下都在想要不要继续。什么时候爱冉一的人都变得如此小心了呢?我自嘲着,起身拉开窗帘向门外喊道:“我来啦!”

  我感到身体很轻松,老鬼大概还没有醒。我尝试叫了他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杨禾麻利地把快餐盒打开,将小菜一一陈列在桌上。他在桌边把饭盒里的饭分成两份,端起泡沫盖子里较多的那一份,蹲在桌边就着布满灰尘的阳光吃了起来。

  也许是我记忆受损的原因,杨禾、陈浔、徐宇峰都是老鬼独有的记忆,不必再追问那些未有的经历,那些故事和情感都写在老鬼和他们的嬉笑怒骂里。

  徐宇峰不必说,陈浔急切地想要通过冉一的亲友达成婚姻,在这之前一定与冉一发生过不可调解的矛盾。

  而杨禾呢?他是冉一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好到什么程度我不敢定义。在人群后远远看到对方,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兴奋,然而我却能实在地感受到老鬼方历严冬,春风忽至的雀跃。走进,杨禾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光,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些,忍得连手掌也攥紧发白。能在万千人中遇到个见了就欢欣鼓舞到不能自抑的人,多好。

  “坐吧。”我坐在椅子上懒得起来,于是随手一指床,招呼杨禾坐下。

  他愣了愣,随即摆摆手,直接坐到地上。我看着杨禾席地而坐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些OOC 的事情,老鬼有洁癖,怎么可能叫别人坐自己的床?所幸杨禾没多想,津津有味地扒着饭。我对一桌子黏糊糊的菜实在没什么胃口,象征性吃了几口,再抬头时,杨禾饭盒盖子里的白米饭都见底了。

  “杨禾。”

  “嗯?”他鼓着两腮,眉毛一高一低睁着对大小眼停下了筷子,不满道:“连名带姓,必定有鬼。”

  “禾哥。”

  “诶,说。”他点点头,欣慰地笑了。这人吃什么都香,好像能吃上饭心情就会很不错,我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也认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眼前的世界开始褪色,我用力挤着眼睛,然而眼睛开合能维持世界形状正常的时间越来越短。

  “冉一?冉一!你怎么了?”

  “我……没事没事,就,老毛病了。缓一缓就好。”

  看着我满手的油和桌上被杵裂的快餐盒,一定是刚才我头晕支持不住的时候压碎的。

  “哎呀你让我看看,手!别揉眼睛!”

  要命,这人简直就是我妈、风阳、宋唯的结合体。我被强制要求吃下一瓶安神补脑液后,他才罢休。

  “别动,坐着休息。我来。你是不是太累了?”

  “我没事,头晕而已。”

  见我要帮忙收拾残羹剩菜,杨禾身子一扭全然挡住了小方桌。他夺过我的筷子,把我摁回座位,笑着警告似的“啧”一声,“你好好休息吧,行军打仗,哪有统帅给士兵打杂的?”

  “什么烂比喻?”我瞧着杨禾在灼灼日光下干练的身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含笑道:“杨禾,你人真好。”

  “你今天坏掉了?说话总是怪怪的。肉麻。”

  怪怪的?我忽然想起宋唯对老鬼的戒备。多巧啊,多幸运,透过同一副躯壳,我和老鬼也是可以被区分的。我的手心出汗,欣喜之余,感动更甚。

  面对杨禾,我忽而明白了老鬼对宋唯的感觉。哪有什么占有和亲近?分明毫无欲望可言。如果说有一丝牵动的话,也只是对同一副身体的另一枚灵魂能邂逅这样美好的感情而祝福罢了。从前我觉得老鬼像老父亲,现在,我们的感情可称得上共轭父子了。虽然不清楚老鬼的具体想法,但自从与杨禾重逢后,老鬼不时的牵挂、傻笑与略快的心跳骗不了人。

  “杨禾,现在还单着吗?”我有事想和你说,这件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本来也不打算向谁说。可是现在很想告诉你,我们认识了一个人,一个也许只有我和你认识的人。他就在这里看着你,正义得有点蠢、执拗、喜欢插科打诨、有点没脸没皮,但是聪明勇敢、内心温柔敏感……你对他而言很重要。

  “咱们知根知底,开什么玩笑?”

  当杨禾等了半天没等到我说下文,以为我真的坏掉并准备对我开展思维帮扶的时候。我既纠结,又担心错过这个机会,忐忑地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杨禾呆住了,他迟钝地放下手里打好包的一袋垃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墙上的挂钟秒针行走的声音变得好大,一秒一秒,每一次轻微的颤动都被拉长了似的。老鬼是太理性的人,但杨禾不一样,有些事情如果杨禾不提,那老鬼一辈子不会说——他不会告诉杨禾那些牵挂,也不会提出希望杨禾陪伴的需求。像扑火的飞蛾,控制不住对光的渴望,却又不敢引火烧身。

  很多时候靠“理解”来对待情感。可是“情感”最不需要理解,它需要“共情”,毫无逻辑的共情有时候比有理有据的理解更能处理好情感问题,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别人。

  “什么意思?”

  “是认真的,你能感受到吗?”我没底气地问着杨禾,随后飞快低下了头,左手抓着右手手腕,感受着另一枚灵魂的脉搏和呼吸。老鬼没有阻断,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他,”我的声音已经颤抖,期待着老鬼来救场,却又不希望他知道这些我脑子一热问出的话。

  “他和你也许是一样的,但总要有人先说。”我的视线模糊了,眼泪打着转,险些夸张地掉下来。纵然心中的不舍和谴责压得我想就此打住,我还是尽量轻松地说:“下次见到他,记得告诉他,可以吗?”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啊?”杨禾笑也不是,严肃也不是。

  我嘴太快,现在反而担心老鬼不愿意说出来,心中如有万人捶鼓。杨禾搓着手,眼神清澈又透着难以琢磨的复杂感情。就像看起来清得发蓝的水潭,有点经验的人一般不敢轻易涉足这样的水域,因为它纯净得好像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了你,然而你永远不知道它是温是凉,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