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40章 我杀了秦爱

  我躲开了老鬼的逼视,这种逼视被理解为期待也无不可。背对着镜子,我的目光游离在黑色大理石板地面上。

  “怪我,我以为你会想起来的。和杨禾说的那些话都是我的推测,在我掉线沉睡的时候,经常梦到一个女人。她说要我来宇安福利院。”他摸出纸巾吹干净鼻涕,口齿更清晰了点,“我有意识后,看到了你在手机里写的备忘录。你说在陷入回忆的时候,也看见了一个女人要你回宇安,而且在这之前你提到吴颂慧,我以为你知道她是吴颂慧的。”

  “可是……如果不是吴颂慧还会是谁?那天入室伤人的场景我记得,应该是我做出来的事情。可是具体要问让我来宇安的人……”我摇摇头,要我现在硬想是真的想不起来。

  “倒也不一定,我们俩的意识很多时候是不规律清醒的,一些你认为只有你想的起来的事情,其实我也有印象。”老鬼没有听到我的回应,进一步解释:“比如,我知道你和宋唯在操场上……在出租屋……在……”

  “懂了懂了。闭嘴。”我脸有些发烫,生硬地转回正题:“为什么会入室伤人你还记得吗?”

  “我好像有点印象,有个人开车带我到章村的。而且在楼里我并没有看见陈浔,楼里挺黑,我好像……才进去就被人追杀,然后……然后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追杀?你哪来那么多仇家?”

  我刚调侃完,慕白就走进来。老鬼强装镇定洗着手,她被我们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悬着沾了奶粉的手后退半步,半张着嘴露出了兔子似的门牙,“冉冉冉……冉姐?你哭了?”

  “没事。”

  “怎么了?”慕白站到洗手池前仔细洗干净手,有些笨拙的站到我身边,安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杨禾师兄去订宾馆了,要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先走一步?好好睡一觉,吃点东西,明天再来看。”

  “谢谢。”老鬼笑着摆摆手,“我也没什么事,可能是看那些残疾的孩子太难受,一不小心共情了吧。”

  “唉……冉姐,你真是心软啊。”慕白大姐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世界上总有很多不幸的破裂,我们作为不幸中比较幸运的人,还是能做些事情缝缝补补的。”

  我很感动,老鬼却抬眼看着慕白,淡淡道:“是吧。”

  “我读本科的时候,去过南边一个村子。在那里田调了……”慕白才打开一个话头,她手机就响了起来。

  “啧,师兄的。”

  她有些遗憾的向我摆了摆手,接起电话,“喂,师兄。啊……对,没什么事,好着呢。真的真的。哦哦,那我们来门口找你,好……好的好的,一会儿见。”她挂了电话,对我说:“师兄去找旅店了,约我们在山脚的那个‘山茅野菜馆’见。”

  “你们先走一步吧。”老鬼望着窗外的阳光,眯起了眼,“我还要再去找个人。”

  “秘密行动?”尚慕白开玩笑道。

  “算是吧哈哈。”

  “冉姐,下山的路岔口多,你可别迷路了。”

  “放心吧,有导航。”老鬼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心声:丢过一次,怎么还可能走丢?

  出福利院送走了尚慕白,老鬼顺着小路爬到山顶。山顶上是看不到尽头的废弃铁路,跨过铁路就是另一段下山的路。老鬼手搭凉棚俯视脚下的阴坡,这条路就是我们上次来宇安时走过的。

  山路隐隐约约藏在曼生的草丛里,带着锯齿状边缘的修长的草上,昨晚凝结的水珠还未完全晒干。

  “那里,还记得吗?”

  “当然。”

  老鬼说的地方就是秦宿雨和秦爱长眠的山坡。野草发疯似得长,仅仅一个月时间,两座土馒头便掩在了草雾后。老鬼的指尖拂过草尖,衣裤叫露水打湿,赚了一身草香。

  “到底是不是吴颂慧啊?”

  来到坟前,我摸着秦爱坚冰似的石碑,心境与上一次依然不同。老鬼刮刮鼻梁,回答很无用,“再给我点时间想想,没有参与过的事,我不可能记得起来的。至少我记得在那栋烂尾楼里跑了很久,一直在躲避什么人。那时候我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再给我些时间。”

  这个回答对我而言,其震撼不亚于小孩儿第一次发现父母原来不是万能的存在——我以为他对冉一的事情无所不知来着。于是我讷讷问:“所以,我也不可能想起来‘只有你意识存在时,发生在冉一身上的事?’”

  老鬼又刮鼻梁,他总是在紧张或焦虑的时候这样。我强行打断他手上的动作,认真道:“不要隐瞒。老鬼,我对你从没说过假话。”

  “我什么都没说啊,你怎么知道我要隐瞒?”

  “那为什么还不告诉我陈寻的事情?”

  “唉,陈浔的事情我自己都没想明白,要怎么告诉你啊?”

  “好,那今天当着秦爱的面,你告诉我,秦爱为什么会退学?为什么会死?”

  舌头动了一下,但是老鬼很久不作声。我站得腿麻,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任由露水打湿衣裳。

  望着高远的蓝天,草香萦绕在我周围,我不由代入秦爱的视角,像她这样喜欢热闹的人居然年年岁岁都要面对一方窄窄的天空。这草色绿了又黄,死了又生,宇安的阴晴雨雪她活着的时候就看腻了,没想到人走后还要被囚在这里。

  “咳咳……”老鬼清了清嗓子,这件事情积压太久,他清嗓子是为了抖落这件事表面的灰尘,“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秦爱这小姑娘,非常要强。如果不是我闯入了她在宇安的宁静生活,也许她现在还活着吧?”

  “怎么说?”

  “从前的她以为,女孩子的一辈子决定于她要嫁的人。”

  “张伟?”

  “差不多吧,张伟的父亲在大城市里打工,家境比较宽裕。他大概率会跟着父亲的步伐,成为新兴一批大城市的年轻劳动力。如果嫁给张伟,秦爱有可能也会变成劳动力中的一员。”

  “这有什么好的呢?在大城市,他们的生活质量不可能比宇安更高。”

  “嗐……”老鬼笑得苦涩,“小鬼,人的心里面总装着个远方。可以是长度的远方,也可以是时间的远方。没有这个念想,久久的无聊岁月可怎么熬过去啊?”

  他将手臂压在眼眶上,长长叹了口气,“觉得宇安好,因为我们只是过客。过客眼里,风景都是暂时的。我们见过不同的风景,于是更加能够体会宇安的美丽与别致。可是秦爱和张伟呢?他们的祖辈便守在这方水土之间,这里的山川草木,不管再怎么美,总是看,也有厌倦的时候。人多是喜新厌旧的,他们没有见证大城市的弱肉强食。那些由他们血肉累成高楼大厦,在他们这里反而浪漫起来。群山外面的世界,就成了他们的念想。”

  “你的意思是秦爱嫁给张伟,是嫁给了她的念想?”

  “差不多吧。可是我打破了这个平衡,在我这里,她明白了念想原来可以通过自己去争取。人的一生应该是自由的,而不必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人,不必成为别人价值的附加品。”

  “所以……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去了武名二中?”我暗自感叹,不简单啊。

  老鬼呼吸深沉,我知道他的心在绞痛,“小鬼,现在想想,我就是个笨蛋。秦爱是淡水鱼,我却告诉她大海多么多么丰富。披荆斩棘,进入大海以后,她才迟钝的发现自己与身边人的不同。”

  “不同又怎么样?照你这么说,难道宇安的孩子就没有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了吗?”我有些生气,觉得这话不应该从老鬼嘴里说出来。

  “重点不是我们不同!重点是秦爱忘记了自己是淡水鱼,她在模仿别人的时候失去了自己!”老鬼调整情绪,说道:“秦爱浪漫化了城市,每一天都精心打扮着,认为这样才是合格的。其实她的装扮在中学生里超纲了,大家以为她家里很富裕。”

  我的后脊发凉,似乎已经看到了一段悲剧。

  老鬼缓缓道:“物以类聚,她的朋友都是家庭很不错的。为了让自己融入他们,秦爱不得不参加许多我当时听都没听说的活动,聚会、唱K、郊游、吃西餐……”

  “婆婆哪里负担得起啊?!”

  “是啊,秦爱也知道这样不能长远。可那时候,她对别人介绍自己的家庭时说,父亲在国外做生意,母亲是高级知识分子,家里的哥哥在国外留学。”

  我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脊背发凉了,而是深深的惋惜,“她把自己架在高台上,还下得来吗?”

  “她当然也想下来,所以她走了另一条路——好成绩。家境和成绩,永远是学生时代的两大评价标准。要想减少社交支出又被人尊重,秦爱只有拼成绩了。”

  事情至此,我有些听不下去了。闫硕……颜朔……

  “接下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世界上当然有非常多愿意无私奉献的老师,可惜秦爱没遇到。她去找颜朔补课,学费特别便宜……”老鬼的喉头一堵一堵,他不愿意把那些话说出来,那些话其实也不必再说了。

  我翻个身闭上了眼,一半脸贴着湿漉漉的草地。

  “小鬼,你说……害死秦爱的人,是谁呢?”

  胃是情绪器官,我们的胃在痉挛的时候,口中泛涌起苦涩的味道。

  “我做过一个梦,就在几天前。”

  老鬼不说话,我自言自语:“梦到一场很大很大的雨,冉一撑着伞扶着个女孩走了很远的路。她一直哭,说‘别管我了’,可是冉一没放手。”我起身跪坐到两座矮坟中间,手指无目的地绕着腿变的嫩草,阖眼道:“她们在公安局门口站得腿发麻,就是不进去。”

  叙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正在上演着梦里的一幕幕。

  “可这不是你的错。”

  “别管我了,别管我了……”女孩意识模糊,嘴里只会重复这句话。

  雨伞太纤弱,在狂风面前就像面对胁迫的少女。雨水就这样顺着女孩们的领口流下去,流过的地方是洗不干净的粪壤污泥。

  “后来啊……女孩儿把我推开,她说了什么话我记不太清了。她好像说……”我心头一颤,清甜的空气吸到肺里居然有灼烧感。

  “她说了什么?”老鬼问。

  要不要重复呢?我虽然感受不到一点点心情起伏,然而生理上的呼吸困难和泪失禁却不好受。

  “她说,‘冉一,你以为你是谁啊。要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谁要你假惺惺,各人有各人活着的方式,你自己说的话不记得了吗。现在你不理解我了,你看不起我了,你还有脸说不是我的错,其实你根本觉得我就是活该。你早干嘛去了?’”

  我没想到时间原来是最好的漂白剂,多么浓墨重彩的语言和画面,被时间一涮,再说出来的时候也可以是淡淡的。就算我是当事人也不例外。其实那时候,秦爱全身战栗得难以直立,但她还是狠狠推开了一直支撑着她的我。她没有哭,只是在雨中歇斯底里地推搡着我,“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了!我说了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你是不是听不懂?!!!”

  “有事,你冷静一点。”

  秦爱气到发笑,我拖着吸饱水的校裤蹲到她面前要扶她。雨水顺着她栗色的凌乱头发淌成溪流,她一动不动,我拉了几下都被她甩开,就不敢再出力,只是守在她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着天空,听到身边一个低低的声音,“冉一,你怎么不去死啊?”

  最后一句话是幻觉吧,我不确定,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