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吴颂声不停看手表便随口道：“晚上还要送吧？”他拘束地搓搓手，打算以一个笑搪塞过去。这倒是让我好奇起来，我两指勾着奶茶轻晃，问道：“小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快一年了。”吴颂声无意识地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他鼻尖冒汗，仿佛急着去哪里。见状，我也不想再多问，但有些话我觉得不得不说，于是看着吴颂声疲倦的双眼说道：“小吴，有些事情不能假手于人。过去的事情都是我自愿，你不用耿耿于怀。但是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你在变，我也在变，只有生死，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改不了。”
“嗯”
匆匆撂下这个字后，他着急忙慌地上了小电，出了巷口。
我向约定好的地方走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束白灯闯入路口，宋唯到了。车窗落下，她抬起眼，墨蓝色眼睛在昏暗的街边，眼神催促着“上车”。
系好安全带后，我几次欲言又止。她没有问我来这里的原因，也没有倾诉情绪，只是假装很专注地开车，然而手指都快把方向盘抠裂了。
“咳咳……”我想率先打破沉默。
“今早茶几上给你烫了感冒灵，没看到吧？”
“啊？哦，我出门太急。”
我又没病，吃什么感冒灵？这个念头才出来我就知道了原因——昨晚上在车里，被宋唯一句“哼”呛得厉害。
“我妈高血压住院了，去照顾她。”这话说得我心虚，要是我妈有意识的话，听见小姨和我那番谈话不得气坏了？还说什么照顾，就是纯纯去拱火的。
“高血压挺危险的，要多注意。”宋唯说着，转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灯光洒在她脸上，还是像一滩静水。
“在她做手术前我都会去陪她的。”
我知道现在的宋唯心里肯定很不舒服，但我不能先开口询问原因。等她实在忍不的时候，说出来才能尽兴，我要做的只有等。但我没想到，宋唯下一句就是“吴颂声很危险，以后不要再和他有往来。”
“细说。”
宋唯抿着薄薄的嘴唇，皱起了眉头。我捏着奶茶的包装袋，就这样静静看着宋唯的侧颜，心中五味杂陈，“你要知道，光是把我隔离在外是没用的。吴颂声在电话里什么都和我说了，就算他不告诉我，以后我也会慢慢想起来，就像我想起你是谁一样。”
她不说话，我担心她发觉我在使诈，便也沉默起来，毕竟少说少错，一个破绽就会让这个机会流失。
“他告诉你什么了？”
“你对哪部分感兴趣？”
为避免在情绪过于波动的时候驾驶，宋唯找了个路边的停车位靠好，打开车窗冷静了片刻。猜对了，我暗笑着，喉间感到苦涩。如果不是非这样不可，我真的不愿意让宋唯为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宋唯这副样子，我心里也不舒服。
“冉一，你能不能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们去处理。一个人的视角有限，他看到的不可能是事件原貌，你不要相信。”
她一直望着窗外，而我一直望着她。
“所以你想让我回家？想让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去生活？那你呢，是不是又要避开我，又要装作我们只是同学？嗯？”我摇着头，四肢冰冷，“抱歉，我做不到。扪心自问，难道你又可以吗？”
比起知道宋唯口中要我交给她处理的事，我更加想知道的是在我重返现实时，主宰这具身体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陷入如此不可思议的解离。也许我比老鬼更早地经存在过——我能记得小时候去公园滑草、记得妈妈接我放学、记得六岁生日时我切蛋糕弄了一手奶油……甚至，我模糊地记得蹒跚学步时看到的世界。
那我是什么时候沉睡的呢？我的记忆最初涌现时总是混乱的。如果我解离时看到的一切都有原型，那么双城中涵盖的信息也会有现实参照物。要搞清目前的状况，亟待补充的便是关于吴家的这一段记忆。
“算了，说这个没意思。要不我们猜一猜，吴颂声给我的‘奶茶’是什么？”
听了这话，宋唯终于转过头，咬肌也紧了起来。我强行忽视她睫毛上的小水珠，把奶茶放到了我们中间。她端起茶颠了颠，松开一直皱着的眉头冷笑道：“弄巧成拙。”
我不能再赞同，一本正经推测道：“我也在想这人倒是‘考虑周全’。他想设计的应该是一位奇怪的女子不知什么原因从市医院路过章村，想喝奶茶，但是偏偏去到一家不堪入目的奶茶店。”说到这里，宋唯已经被吴颂声的脑回路逗笑了，接口道：“然后该奇怪女子看都不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店，就不得不点了四公里外的一家很贵的奶茶。结果收到奶茶后，接到女朋友电话让她不要喝。因为她给她买好了。”
好啊，你个宋唯！她偏头向后指了指，后座果然放着两杯奶茶。
“不闹了。”宋唯微微一笑，“先回家吃饭吧。”
“哼，算你会。”
“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回家的路很长，宋唯虽然不再板着脸，但从她不多的话语里，我能感知到奶茶杯里装的东西很重要。虽然我很想打看奶茶盖，看看是什么，但宋唯一定会阻止。等红灯的时候，我将座位往后调平，抱着手闭上眼说道：“绕个路吧，我们去一趟公安局。还不饿。”话还没说完，我的手便被举起，与温热的呼吸一贴。手背微凉，不用说，她又笑了。带着几分成人之美的得意，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我在一条巷子里奔跑，像是要躲避什么人。忽然间，两侧的高楼开始坍塌，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废墟。我踩着瓦砾碎片，向着高处爬啊爬，忽然脚踝一紧，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下方传来，“冉医生，我好怕……”
我眯着眼想看清那人的长相，然而五官总是十分模糊，只有一身白色裙子无比清晰。
“你是谁？”
“冉医生，你不是说会救我吗？为什么还不来？”说着说着，女人的身体开始融化，四肢流出了暗红色血水。我感觉这座废墟有了生命。仿佛有脉搏在其中跳动。抓住我的人好像很害怕，拼命向顺着我的腿向上爬，嘴里涌出黑紫的液体，咕嘟咕嘟的声音还夹杂着哀求，“救救我……救救我……救我！”
最后一声尖叫直接让我惊醒，上半身也弹了起来。又是强烈的割裂感，我看着眼前的书架和小茶几，感觉十分不真实。很快，我听到了炒菜的声音，随后是流水声、瓷器碰撞声。
“咪呜咪呜！”
诺诺跳上了沙发，粘人地蹭着我。摸到它绒绒的毛，我的心才落下来。是梦，只是梦……我暗暗告诫着自己不要太在意，起身要去厨房端菜。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做好的菜被放到靠厨房门的案台边，宋唯系着围裙，还在准备最后一道菜。
我的指尖划过盛满菜的瓷盘，在关火的瞬间，难以自抑地从宋唯身后抱住了她。她一惊，手里的盘子轻轻磕到了电磁炉边。
“小猫吗？走路都不带声。”她一手摸着我搂在她小腹上的手，一手抄起锅里的菜装盘。我要是再高五厘米，一定会把头担在她肩上，虽然把脸贴她背上也不错。
宋唯是怎么样的人呢，我敢自信地向全世界宣布，“这世界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没有人，一定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宋唯——橘黄的灯从铃兰状的小吊灯里源源不断溢出来，漫在一方餐桌四周，白雾在汤面上袅袅升起。宋唯坐在我对面，暖色的灯光让她和房间都显得格外明艳，很像老式胶片电影中的画面。她不惯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却时时充当照顾者。吃完饭，我负责洗碗，心思却忍不住宋唯在的地方走。她懒懒倚靠在餐桌边逗着猫，干练的发型毫不违和，我们的目光总是莫名其妙交汇在一处，又不知怎样分离开来。
窗户大开，风铃声动，我们陷在各自的懒人沙发上挨得很近。窗外万家灯火，每个或明或暗的小窗里如此相似，却又天差地别。相比宋唯，诺诺更缠我，它蜷在我肚子上眯眼发出很享受的“呼噜噜”声。宋唯挺拔的身姿就连放松时也很有度，闲适却不懒散，对楼的灯光映射在她墨蓝的眼里，变成了星光。当太阳照常升起，那里又是一片蓝天碧海。
“你在看书？还是在让书看你？”我摸着诺诺的头，轻声问道。宋唯不好意思地把腿上的书放到茶几上，揉了揉眼睛。当她把手摊开，我也自然将手放了上去。在她的衬托下，我一直在风阳面前自夸的修长手指就相形见绌了。
“嘶，茧子又破了？”
“嗯……”她笑笑，握手的力度松了些，“扎？”
“张开我看看破了没有。”我用力一捏，想教训教训她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她却没会意，礼尚往来又握牢了我的手，“不疼，小问题。”
诺诺因为我的动弹受到了动荡，用头拱拱我，有些不满地跳下地，晃悠悠拖着它绒绒的大白尾巴回窝。我开玩笑地笑骂着要抽手，“说的鬼话，猫猫可听不得。”宋唯微微欠身，将大半个身体对着我，越靠越近含笑道，“那这只猫猫呢？”
暧昧的情绪从进门那一刻便开始发酵，听着她的呼吸声，我有些不清醒。幽暗的灯光下，宋唯的双眼明晃晃燃着两篝火，烧得我的双耳发烫。她还在等什么？我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也正面刚上了那对略带攻击性的眼睛。在等我吗？
好。
我向上一挺身，轻浅的触碰后，我搂住宋唯的后颈，以得胜者的姿态笑了。看吧，我比你勇敢……我……
我本来想从容不迫地好好记住宋唯震惊的小表情，但是她出人意料的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宋唯不亏是刑警，动作干净利索把我双手钳制在我头顶，另一只手如鱼得水，游走在该游走的地方。我头脑空白，只能感受到两幅因呼吸而剧烈起伏的相似身体在摩擦碰撞。她有完没完啊？我四肢发软，憋得流出了眼泪，这时候才想起来挣扎。宋唯意犹未尽地拉开距离，她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补面而来。
“宋警官，等等……”我单手捧住她透出薄汗的脸，方才被钳制的双手发冰，宋唯的脸因此愈发滚烫。我身体一抽，另一只手摁住了宋唯的动作。她很听话，听话到让我有些愧疚。她很认真地等着我说下文，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方才那个压着我撒野的小孩儿怯了。
“冉一？”她忽而神经紧绷，皱起了眉。
“换个地方，好不好？”
听到回应的她肩膀略微松弛，低垂睫毛下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但还是没有轻举妄动。我上身彻底放松，陷入了懒人沙发，对跨坐在我腿上的宋唯挑挑眉，“你想说我什么？”
“……”
夜色下，一线光从宋唯脸上落在了我胸口又消失，随后是一条、两条、三条……宋唯……哭了？记忆中，我很少见宋唯哭。她一定会哭，但怎么会是现在？我懵了，脸上甚至忘了收起未散的笑意。除了拥抱，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别哭了”，这三个字我说不出口。或许是祥和的氛围让宋唯卸下了防御和平日的严肃，她开始哭出了声，开始不加克制地与我相拥。
“我想你，是真的很想你了。”
我余光瞥见小书架上满当当的书，鼻头发酸。不管读了多少风流佳句，这世界上就是会有个人让你觉得那些情话都太浅。于是返璞归真，说起了最朴实的“我想你”。宋唯以为自己在感情方面努努力就能瞒过所有人，然而除了她自己，人人都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