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25章 吴颂声

  5月28日:

  今天做操的时候,我又落单了。因为落单的人很稳定的是我,老师考虑到美观就把我迁到了男生后面。不过我因祸得福,宋唯也在最后一排。她的班和我们班是兄弟班,而且刚好两个班的女生人数都是单数人,总要有人落单。但我现在意识到“奇数加奇数得偶数”,两个班作为一个整体那就不会有人落单。

  由于后排不整齐,我和她的距离比同班前排搭档的距离还要近。她做伸展运动的时候老打我手,而每次我要反击时她都仗着长手长脚灵活躲开,我只能趁着踢腿运动报复回来。

  不过今天很不巧,我在施展报复的时候被年级主任逮正着。别人在上课的时候,我和宋唯被交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通,说我们集体荣誉感太薄弱。等出来的时候,课才上了五六分钟。

  “要回班了吗?”

  走道上,鬼使神差的,我问了这句废话。宋唯把手往口袋里一插,摇着一头微卷的黑发笑了,“本来想回的,你一问就不想了。”

  “什么话?还怪上我了。诶,那去哪里?”

  “补充维生素。”

  我们学校树林外有一个很大的坑,听说几年前本来要修建游泳馆,因为资金不够就搁浅了,动工两三天只留下了一个大坑。坑里积水一多就形成了一个池塘,校方一看不错,所幸在周围铺上草种上桑树。五月桑葚熟,被前几天的大雨一打,落得满地乌紫。宋唯补充维生素的方法很原始,可以和智人相比。这些桑葚正值时节落了又发,摘了又长,学生放着外面大个的甜桑葚不要,就喜欢来这里摘小个小个的酸桑葚。于是附近的泥巴就被迫吃饱了桑葚酱,不但颜色发黑,还透着股酸叽叽的腐烂果味。

  她贴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很难形容,特别好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什么我都照做而且做得很开心。这节课是语文课,宋唯的班是英语课。我其实还挺担心老师问起,可是宋唯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摇落了很多桑葚,一些坏掉的果子在校服白色的部分点上了紫红色的痕迹,听妈妈说这东西很难洗,不知道她回家会不会被骂。

  ……

  “昨晚,一男子在华兴大楼挟持十二岁女童,现已被警方逮捕。据当事人……”

  清晨,都市新闻的声音在我半梦半醒之间朦朦传来。我眼皮重得睁不开,微微蜷缩手指却发现不一样的触感,柔软、温热、有些湿润……

  “冉一?”

  熟悉的声音这一次格外清晰,我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总是有人耐心为我轻拭。为什么?是老鬼在哭吗?我在脑海里唤着老鬼,她没有回应。我后颈垫着一件衣服,扭头的时候鼻尖刚好碰到了拉链边缘。

  “我在哪里?”

  光太亮,我还是睁不开眼,眼前是光线透过眼皮血管照出的橘红色。我感到有身影晃动,窗帘声响,环境暗了许多。

  “宋副,那……”

  “嘘……先走一步。”

  一声“嘘”让我心动,这人还是老样子,打断别人说话也是那么柔和。我听到缓缓的关门声,心里的勇气愈发充裕,真期待看看那双蓝眼睛。我把宋唯的手拿到脸旁蹭了蹭,她很是顺从,我愈发放肆地亲了一下她的手背,“好久不见。”

  “呃嗯,好……好久不见。我,我我们起来说吧。”

  “宋……警察叔叔好。”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还坐着个彪形大汉?!我在宋唯帮助下愣愣地坐起,脚趾扣地。那位大哥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手指尖空悬着一支没点燃的烟,“你好,我是市局刑侦大队的队长,白尚名。”

  “尚警官好。”我瞥了眼宋唯,她不敢看我,一脸严肃。

  比起宋唯,白尚名的情绪就坦诚得多。他脸上的两条粗黑眉毛十分有戏,稍稍一动还颇有些微言大义之感。我顺着他的目光下移,经量自然地松开了汗津津的手。

  “大唯,啧,愣着干啥?那帮小孩儿等你开会呢。”

  “哦……哦哦。”

  宋唯疾走推门出去,办公室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息。白尚名几次想拿起桌上的香烟,然而摸了摸又放下,打火机都快被盘出包浆。看着他眼下乌青的大眼袋,看来昨晚着实累得够呛。他拍拍屁股起身关了收音机,又坐回方才的位置,问道:“现在头脑还清醒吧?”

  “嗯,还好。”

  “这里是市公安局,记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

  我皱起眉,回忆起昨晚,我大脑里只有琐碎的片段——枪声、癫狂的绑架者、警戒线……我揉着太阳穴,闭眼叹道:“我妨碍公务了?”

  “噗”白尚名笑得把一口枸杞泡水喷出了大半,“倒是很有自省意识。别担心,说不上妨碍,要不是你帮忙,我们可没那么快收工。你认识吴颂声吗?”

  “吴颂声?是谁?”

  “诶?那就怪了,”白尚名将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摇头道:“他就是绑架董乾女儿的人。昨晚他看见你后状态就变了,你让他放下枪他还真就听话。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我在心里默念着吴颂声这个名字,企图从尚未恢复完全的记忆里查找答案。然而事实上,这就像差生在面对的试卷的时候,不知道课本里有没有写过某个知识点。

  “真的不认识。”我扣着手心,摇了摇头。

  “好吧。”白尚名起身为我倒了杯水。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白尚名像是有所预料地捏了捏眉心,向我无奈地笑了笑。果然那阵脚步声“吧嗒”停在了招待室门口。

  “报告!”

  “进来。”白尚名在开口的瞬间又端正了身体。年轻的警员看见我醒了,有些不知所措,白尚名则毫不介意地抬了抬手。

  “白队,吴颂声说他想见见这位女士。”

  白尚名微微点头,将脸转向我问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吗?”

  或许是有职业滤镜,我感觉白队长一句话几乎把我带到了审讯室。

  “没有,真的没有。”说出这话,我的心里是有些底气的。这段时间我想起来不少事情,而且已经将能想起的都大致理清先后顺序。吴颂声?这个名字确实太陌生了。昨晚发生的事在我送走母亲后变得不真实。我只能想起自己坐在警车里,靠着宋唯的肩膀,其余的还要靠白尚名提示。

  “小朱,你去安排一下。”

  “好。”

  审讯室外,白尚名给我一副耳机说道:“我会给你提示。”说完,他便进了与审讯室一镜之隔的房间。从审讯室出来的警察同志见了我都分外客气,笑容里颇有些意味。我调适好耳机,坐到吴颂声对面。他低着头,重复抠着本来就没什么死皮可抠的手指。

  “你好?”

  我的问候显然吓到了他,他猛地一抖,红着眼看向我,目光透露出急切,“冉医生……”

  “你是?”

  “是我啊!”吴颂声激动到快要站起来,“你再好好看看?”

  “抱歉。”我皱眉道。

  吴颂声眼里的光彩暗淡了不少,他叹了口气。

  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喂?喂?听得到吗?”

  我心跳加快,宋唯轻咳一声缓缓道:“冉一,吴颂声是吴颂慧的哥哥。她母亲叫吴少芬,去年在市医院治疗过。”我端详着吴颂声,越发觉得眼熟。尤其是他低头的时候,那种失意和疲倦很容易把他和同龄年轻人区分开。

  在哪里见过呢?市医院吗?

  “你的家人还好吧?”

  “……”

  他久久不说话,末了只是轻描淡写笑一下。耳机那头的宋唯也没了声音,我依稀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吴颂声抹了抹鼻子上的汗,声线很低,“冉医生,这次我很对不起。”他的神色忽然很腼腆,不等我问话又自顾自说道:“你以前告诉我‘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有些人的路不通车,甚至很难走。人还是要学会自己开路、走路。’我真的很努力在工作了。但是生活为什么还是这么难?我什么都改变不了!”说着吴颂声羞耻地落下泪,又迅速躬腰用被铐在小桌面上的手揩干净,“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没办法。我真的……嘶哈……”他的鼻涕流到了桌面上。

  宋唯说道:“冉一,让他冷静冷静。我接着说,董乾是乾坤证券公司的负责人,也是卓天谦的小舅子。吴颂慧今年入职乾坤公司,在实习期间失踪。”

  我现在只恨老鬼对我的隐瞒,又在想,要是我和宋唯现在能用意识交流该多好,我真的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等吴颂声停住了哭泣,我开口问:“昨晚的那个人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

  这一次吴颂声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咬牙怒目地说:“他不是人!是鬼!小慧被那个那个王八蛋外派说是学习什么技术,原本说好的半个月就回来。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别的人早就回来了,就小慧没消息!”

  “你报警了吗?”

  “警察有什么用?要是警察管事的话,我妈会死吗?!”

  怎么回事?我有些懵,琐碎的片段在此刻又开始重现……

  “吴女士!别激动!”

  ……

  “冉一,你不要命了?”

  ……

  “怎么了?不舒服吗?”

  耳机里,宋唯那边“唰唰”两下布料摩擦声后,我听到了脚步声。

  “啪!”

  我把耳机摘下往桌子上一拍,吓得吴颂声没了声。头好疼,疼得眼睛都睁不开。我踉踉跄跄逃出审讯室,撞到门外来人的怀里。我扶着她的手,摇头道:“头疼,受不了了。”

  我知道此时周围的人会如何看我们,但谁会在意?!

  “散了散了,小朱,你们接着做笔录。”白尚名向两旁张开双臂来了个大鹏展翅式,大家便向两旁散了开。宋唯轻拍着我的背,撩开我的刘海看了看。嘶……好疼,我脑袋擦破了?

  “换个药。”她的声音透出担忧,但总体确是有底气的,我的到来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宋唯依旧是淡淡的,好像无论她对面的人是不是我,她都会这样做。

  “吴颂声是谁?”

  宋唯娴熟地换好创可贴,认真道:“先前他母亲怀孕想要流产,结果瞒着丈夫做完手术后被发现。吴颂声把母亲送医院后,是你给她动的手术。”

  “我给她动手术?”我做过这件事吗?我闭上眼缓了缓,问道:“这件事吴颂声的父亲知道吗?”

  宋唯没有很快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扭头看向她时,她正在清理带血的垃圾,“知道。”

  “嗯。”

  “钱包赚是吴颂声的继父,和吴少芬结婚后就一直想要个儿子。对吴少芬家暴了很多年,吴少芬是瞒着丈夫去医院的。”宋唯的声线本就偏低,这让整个故事更加沉郁。

  “然后呢?为什么她死了?”

  “然后……”

  “宋唯,”我见宋唯眼神飘移,抬手打断道:“我记得那天晚上在楼顶发生的事。为了彼此信任,你想好再说。”宋唯抿了抿嘴唇,坐到我面前说道:“好。那你先说说自己那晚为什么要这么做?吴少芬都救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往下跳?”

  “现在应该是谁问谁啊?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我气笑了。

  “冉一!”宋唯见我要走,连忙起身拉住了我。不是的!我分明见她满眼都在否认,可这三个字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别碰我。”我很冷静,确定这冷静的姿态还算骄傲。我甚至克服了想要甩开她的大幅度动作,让这句话看起来像是一种命令。

  我知道她会放手,但没想到她松得那么快。心冷了……第一次在医院,这是第二次心冷了。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日记里那些过往……十五岁到十八岁,自与宋唯相识的那一天起,她的名字便再也没有从我笔下断过。那些少年人记录下的小小悲喜无数次令我动容,可笑啊,主角之一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向门外走了两步,实在气不过,再次转身回到宋唯跟前。她的头微低,刚好与我对视。

  “宋警官,失忆的不应该是我吗?”

  错愕从蓝眼睛上一闪而过,瞳孔瞬间的收缩把藏不住的情绪挤压。然而没等我回味它的含义,嘴巴开合,另一句话已经补到,“你装什么?”

  宋唯放下手,眼眶红了。她“噗嗤”一笑,露出我曾在日记里大费笔墨形容过的神态和小虎牙,“是啊,说得对啊。那你哭什么?”她的手抬到一半便收回,僵硬地将本要为我拭泪的姿势转为抽取办公桌上的抽纸。

  我不接她递来的纸,也笑了,这个笑直到我走出公安局,直到我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就是毫无原因地想笑,如果硬要问的话,或许我在笑冉一吧。不管是年少时的冉一,还是刚才杵在宋唯面前的傻瓜冉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人家心里的地位,一厢情愿奔赴,把自己过得一团糟还要怪责别人懦弱。愚蠢!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