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别人口中的封逸就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尤其是女生，很吃他这一套。
但他的母亲不喜欢他，说他像是油炸冰淇淋球——外热内冷，一直冷到骨子里。
不过封逸自己不这么觉得，至少从表面上看，他还算一个蛮热心的人。比如说现在，他刚踏上教学楼四楼的入口，就看见有个女学生正在被几个男学生调戏。
走廊尽头——个子最高的男生两手撑着墙，把一个女生拦在臂弯里，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是你三生有幸，别不知好歹。”
被围起的女生看起来很娇小，身子像一片大风中的树叶，正簌簌地抖个不停，呜咽的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可是、可是，我有喜欢的人……”
两米之外，像是领头人的男生闻言瞥了对方一眼，灰白的烟雾从他的口中缓缓飘出，这让他的整张脸，都朦胧起来，看不分明。
——没记错的话，那个男生就是煜城一中的校霸，大概叫什么什么轩。
还有一个背景板，就站在高个子男生的身后，边搓手边“嘿嘿”地笑。
四人听见封逸上楼的动静，齐齐投来视线。
既然身为一个热心肠的人，不理会的话多少有点不合适。
于是他上前一步，认真说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生，不太好吧……”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目光越过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落到了第五个人的身上。
那也是个男生。他坐在仅十厘米的木质栏杆上，面朝天空，双臂搭在腿侧，笔直的小腿一晃一晃的，纤柔的身体有一大半都浸入了夜色中，似乎正在与黑暗融为一体。
但封逸就是看见了他。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迈开步子，拨开挡路的背景板，迅速来到对方身侧。
“同学，”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声音尽可能得放轻柔：“怎么坐在围栏上，这里可是四楼，万一掉下去就完蛋了！”
那人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愿理，并没有回头。
封逸也不介意，好脾气地继续道：“同学？要上课了，我们回教室吧。”
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个男生要坐在围栏上，可能是好玩，可能是想自杀，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归，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近看，对方的身影更单薄了，像一张易破的纸，仿佛风一吹，就会俯身栽入黑暗。
封逸紧了紧手心，居然察觉出浅浅的湿意。是紧张到手心出汗了么？可这人只是一个陌生人啊，就像那个女生一样。封逸有些发怔。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那个男生转过了脑袋——很好看，红润的嘴唇，细弯的眉毛，睫毛又翘又长，皮肤白皙得有些透明，眼睛很大，却有着散不去的清冷和疏离，浑身萦绕着一种脆弱的美感。
那双漆黑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宛如蝶翼的睫毛煽动了两下，封逸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你……”他刚想问男生能不能自己下来，需不需要帮忙，就见对方慢慢伸展开双臂——那雪色的衣摆在夜风的呼啸中上下翻飞，发出清晰的布料摩擦声，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眸子却是冰冷的，没有半分惧意。
封逸吓了一大跳，脑袋近乎死机，身后有人好像在惊呼什么，他置若罔闻，只感觉自己的呼吸异常急促。
回神之后，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心跳如鼓，而自己的两臂，已经紧紧锢住了人家的腰肢。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他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三个男学生表情各异，但是都没有出声；还有那个女生，明明可以趁着这个空隙离去，此刻竟一动不动。
什么情况，他们三人是没有看见这个人么，为什么不来提醒他，万一出事怎么办？
冰凉的手掌心按住了封逸的肩膀，来不及多想，他一使劲，右臂圈着男生的腰，左臂抄起膝弯，将人横抱起来。
一落地，那人立即松开双手，慢悠悠地往（3）班的后门走去，只字未言，举止中没有透露出一丝不自然，就像在使用某个极其常见的工具。
封逸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的背影——双脚迈过门槛的一瞬间，上课铃应声响起。
校霸啧了一声，进了（3）班的后门，他的两个小弟紧跟其后。柔弱女生则是揉了揉眼睛，跑向隔壁的（4）班，进门前还对着封逸笑了一下。
他这才回过神来。
从后门进入教室后，封逸环视了教室一圈，那些同学们，那些格言警句，那些成绩排名表，熟悉的、陌生的，尽收眼底。莫名地，心底升起一种被排斥了的奇异感。
原本他的位置在靠窗第七排，而现在，别说第七排，整间教室里甚至连一张空桌子都没有——墙角的垃圾桶附近倒是有三套落满灰尘的桌椅，不过老师不在，他也不好擅自给自己安排位置，只能先站在一旁。
老师进来的时候，封逸刚在一片校服中找到那个漂亮男生的身影。
“封逸？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明天才来上课吗？”进来的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略微有点胖，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衣摆扎进了西装裤里，显得腿又肥又短——是（3）班的班主任，孙海。
话音刚落，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好像才发现封逸站在后面似的。有的人欣喜，有的人疑惑，有的人不屑，有的人干脆没有回头。
大家都以为，封逸请假是因为他出了车祸，伤得很严重，包括孙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他受的只是皮外伤，真正严重的是与他同车的奶奶。
那天晚上，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最后，主刀医生摇摇头，转身走了。
他没有哭，因为身边没有人会安慰他。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而外公、外婆和爷爷，封逸只在墙壁挂着的黑白遗像上见过。
说来话长，总之，奶奶去世后，他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这一个月，除了医院家里两头跑，还要忙葬礼、忙遗产，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他甚至只来得及跟好兄弟打一个电话，简单说明情况。
封逸大大方方地任大家打量，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一点不自然：“抱歉孙老师，我怕自己离开学校一个月会不习惯，想先适应一下学习氛围，所以没跟您说就提前来了。”
孙老师挥挥手，也不在意：“安静安静，都别吵——封逸你从后面搬一套桌椅，最后一排随你往哪儿坐，期中考试后根据你的排名我再给你调位置，可以吧？”
封逸点头应好。
说是随便坐，最后一排总共也只有两个空位，一个靠后门，一个……
——挨着他刚找到的漂亮男生。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打算先把桌面上的灰尘擦掉，免得蹭一身灰。
还没擦完，孙海就开口道：“磨磨唧唧地干什么呢，随便擦两下不就得了，余霜，你把这一个月积攒的卷子都给他——吵什么吵，数学卷子都写完了？说你呢裴庆阳！”
封逸听见对方的话，停顿了一下。
孙老师扫了他一眼，以为他不服，继续道：“就算你一个月没来上课，卷子还是得做，别以为能偷懒少写作业。”
班长余霜低着头，表情木木的，等老师讲完后，才把一摞空白试卷递给封逸。
他笑着接过，道了声谢，在她转身后随手将卷子塞进桌洞里。
余光见班主任一直盯着自己，封逸假装没看见那道直白的视线，双手紧抓桌沿，试探性地朝后门的空位走了几步。
孙海望着封逸的移动方向，眉头一皱，立即说道：“动作快一点，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不然你就坐杜清棠边上，他成绩好，你落下的功课都可以请教他。噢，就是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
杜清棠。
棠。海棠的“棠”？
封逸望向靠窗的方向——那人握着笔，正在唰唰写着什么，即使自己的名字被班主任提及，也没有抬头。
就这么一秒钟不到，班上就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尽是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他听见离自己最近的女生对同桌说：“我的天！老孙怎么想的，竟然让封逸跟那个瘟神坐在一起……”被封逸冰冷的目光扫了一下后，她立刻噤声，埋头做作业。
台上的孙海哐哐敲着黑板，示意大家安静，台下的同学叽叽喳喳，时不时还用同情、幸灾乐祸的目光盯着封逸瞧。
只有杜清棠，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