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半年,尤因入行就整整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籍籍无名的日子占了起码十分之九。尤因习惯每年做个工作总结,而每次,他回顾上一年,评价都只有两个字:稳定。

  糊得稳定。

  心态也挺稳定的吧,这不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安贫乐道什么的。

  他也想红,也会意难平,会去羡慕那些同龄的流量,比如老队友鲜愈。

  只是说,因为那格木对自己的艺人都保护得好,至少,至少把他保护得挺好的,所有的工作都严格审核,灰色场合从不让他去,还总给他一些零零散散的活儿干,有时候是给网剧写写OST,尽管很少有他开嗓的份儿,大都是给别人唱的;或是去不知名综艺里打打酱油,充当绿叶;时运好的时候,还有代言找他,小众品牌或者大牌支线那种。

  当然了,和知名明星还是相差甚远,但十八线艺人活得像他这么体面的也不多。他的日子比上不足,可往脚底下看,他不用像一些圈内和他有一样窘境的朋友似的,自己去酒会,去谈业务,满公司去讨好老板,去上赶着被人揩油,这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很多人在娱乐圈特别容易迷失,不怪人眼睛发红,实在是这个行业太纸醉金迷了,所以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在比能力,而是比谁更豁得出去,谁更能出格,身体,或者尊严,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物质的筹码。

  出头的不在少数,可自毁自伤的又何止百千。

  糊了这么多年,尤因从来没动过这些心思,也没去想过。

  他真的就是单纯来上班的。

  跑通告特别勤恳,从不踏足灰色地带,有活儿来就闷头去做,造型会提前搭好,脸蛋在早一天也一定会安排一套急救面膜,做事兢兢业业,偶尔能有个机会唱他写的歌甚至要眼泪汪汪地去那格木的微信里感恩戴德。

  那格木不重视他,但从来也不曾忽视,工作秩序的稳定,以及生活圈子的洁净,让他总算没因为自我厌弃或者愤世嫉俗而心态失衡。

  他经常庆幸即使自己事业不旺,总算遇到个好老板。

  组合黄了以后,他很多次萌生退意,是那格木的及时劝慰和给予资源上的帮扶,他才重振旗鼓。这些年吧,抱着那格木的大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经常感到生活很有希望,觉得只要有机会,就有出头之日。

  或者没有也可以,谁说的来着,平平淡淡才是真。

  假使不是那格木多年照顾,他可能早就因为无事可干而离开这个行业,或者转干幕后,或者回老家结婚,谁知道呢。

  安澄是制作人,事业心强,他俩要是结了婚,必定是他照顾家庭比较多,这样过上几年,他现在说不定都搁家里当上了奶爸。

  但老话说得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走,靠别人给的好日子总不会长久。

  这不,他牢牢抱了几年的金大腿没了。

  一个月前,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公司变了天,领导层异动,那格木争取股权不成,和老板分道扬镳。离开时,那格木带走了手底下大部分艺人,年轻的,有名的,好几个人。

  除了他,因为他既没前途,也没名气。

  一个月里,没有任何一个正经通告找他,一个都没有,有的都是些狗屁私人邀约,游艇party给一些二世祖糜烂的生活当花瓶,或者某某公司老总们聚餐需要点缀陪酒。

  总之都是人肉买卖。

  一开始尤因并不相信,那格木和他六年多的交情了,每年过年都会给他送腊肉,送四川特产,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于是他鼓起勇气去问了,问是真的吗,你要走了,带走了他,带走了她……

  却把他留下了。

  他数了好几个名字,那格木一一回答:“是,老板不给我留面子,寒了我的心,我非走不可。”

  尤因其实还想问这么一句的,为什么不带我走,但怕自取其辱,没作声。

  那格木是什么人,人精啊,叹了口气,倒是没点明,只说:“哥这些年对你,不说多上心吧,总算是尽力了,以后啊,你自己多保重。”

  末了,可能是觉得实在愧疚吧,关心了一句:“尤蓝啊,跟安澄真分了?没有半点挽回余地吗?”

  那格木也算是看着他和安澄一路走来的。尤因低低应了一声:“嗯,分了。她跟着我是受委屈了,分了也好。”

  感情的事儿,尤因实在不想多谈,那是他另一道疤,半晌,说:“不说我了,哥你多保重。”

  话已至此,气氛戚戚然,尤因对他说,再见,祝好。

  正准备挂电话了,那格木突然出声:“小蓝,你会有出路的,再坚持坚持,一定……”

  这话,语气那么笃定,好像前面有贵人等着似的。

  可尤因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残忍无比,被抛弃的人听不得这种软话的,那格木越愧疚,显得他越可怜。

  他匆匆忙忙打断那格木,连说两声,再见,再见,逃也似地将电话挂断了。

  死到临头了,尤因一身冷汗,才终于敢回过头审视自己,他确实没有独自在圈内立足的能力,是那格木可怜他,像养一条有感情的小狗,经常给他喂点肉骨头,他才能滋润地赖活到现在。

  那格木最后的几句话未曾安慰到他,他都二十六了,过了年就二十七,放任何一行这个年纪都还来得及,但娱乐圈,年轻貌美有才华的男孩儿比比皆是,他早就开始走下坡路。

  前几天回老家看他爸,他爸阑尾炎动手术,在病房里扶着栏杆康复锻炼,病歪歪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才结婚啊,年纪也不小了,在舞台上蹦蹦跳跳有点不像话了,爸爸妈妈都担心,不如回来好好经营你的火锅城吧,总让你舅舅帮忙看顾不好,当明星啊,儿子,咱没这个命!”

  话里话外,似乎对他很失望,也不理解他的坚持。

  家里人不赞同,那格木把他当弃子,谈了快四年的女朋友也他妈跟他分了手。

  一桩桩,一件件,山叠山似的压在他身上。

  你确实不适合这一行,你怎么还冥顽不灵,你非要因为你不死心的梦想众叛亲离是吗,所有人都这么告诉他,你该放弃了。

  于是他渐渐也开始觉得自己这么执着,大概是错了。

  圈里一夜爆红的故事此起彼伏,但这么多年,他的歌火了不少,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近些日子,他终于敢去看透,有些人就是没这个命。

  所以他要听爸爸的话了,准备引退。

  就留最后一首歌儿吧,做了那么多年梦,虽然没混出个名堂,但到底算一段奇异的经历。他也要面子,不想真的等现实的大嘴巴抽到脸上才醒,如果终有沉寂那么一天,还不如体面点自己卷铺盖走得了。

  那年大三结束,他二十岁,离家远赴海外,说起来大学并不完整,像这样用心拍一个MV,他就当为自己做一个毕业礼物。

  于是他请词作,请妆造,请摄影团队,挥霍一堆金钱来到北海拍最后的作品。

  他想来个绚烂结尾,好好唱完最后一首歌,朝粉丝朋友鞠一个躬,从容退圈,想的挺美的吧,谁知道该在空中爆发的烟花还没引燃就哑了火。

  真是操了。

  电话在这时接通了,尤因伤春悲秋的思绪被打断。

  求人救场这事儿本该是经纪人的责任,但毛洽,人脉说不定还没他广呢,指望不上。

  尤因从来没朝其他艺人低头求过什么,何况还是老同学,一开口,支支吾吾:“啊,楚获,那个,你还记得我吗?哈哈哈我尤因啊,不忙吧?”

  电话那头顿了顿,花很大功夫才想起来似的,说:“哦,我记得的。”

  尤因努力提亮声音,把语气控制在热情而不狗腿的界限里,“哈哈哈,是这样的,你现在是在厦门吧,我也在……”

  话还没说完,楚获轻声打断他:“是吗?来旅游吗,真好,有空出来吃饭啊老同学,厦门的海鲜还不错。”

  “吃饭啊?”或许是关心则乱吧,尤因没听出他的意思,反而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和他约饭,是他说得不够明显听不出他有事相求吗,他心里着急,但不好意思打断,只好接着人家话茬,“可以,我请你啊。”

  揭过这茬,匆匆重新追问:“我是想找你……”

  又被温温柔柔打断:“以后再说好吗?我这儿有点忙,在补妆,马上又得上戏。”

  这话一出,尤因的脸白了白,才回过味儿来。

  久不联系的老同学突然打电话来能有什么好事儿,不是要份子钱,那就是有事情托办,不管是哪种,都是麻烦。

  楚获东拉西扯,就是隐晦拒绝了,偏他还听不懂,一直想着把话题拽回去,人家是实在烦他,才挑明了。

  他原地蹲下,泛着健康粉色的短指甲焦虑地抠着西服外套的纽扣,尴尬得下巴都抖了抖,“噢,那打扰了,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你先忙吧。”

  “嗯嗯,再联系。”电话迅速被挂断。

  连离开都体面不了,这跟人死了没棺材板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