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翻腾的关头,一个多月来的委屈尽皆涌上心头。

  刚被分到尤因时,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现在这般如履薄冰,甚至他还暗自惊诧惊喜过居然能带尤因这样老资历的艺人。

  尤因的外形条件上佳,年纪虽然稍大,但比其他走爱豆路线的男艺人却多了一项核心竞争力:创作能力。

  而就是这样一个创作歌手,却在行业内无人问津。

  他当时还不解,觉得按理来说就算尤因没人捧,年纪尴尬,但根本不缺可持续发展能力,何至于几年来一点水花都没有呢?

  相处时间多了,他就明白了,尤因也就是看着文静,其实心里主意大着呢。

  领导要带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去酒会社交,大好的拓展人脉机会,尤因绝不去,问就是那格木从不让他去陪酒,还说什么我是艺人不是MB。

  他娘的把他气够呛,当然了,后来经历一些事情以后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后怕,只是他这时候还年轻,行事走不出学生思维,信赖领导就如同信赖师长,还没试出娱乐圈的水有多深。

  他辛苦去联系的网剧也是不会答应的,劝多了,尤因特烦他,会认真而稍带鄙夷地说,那格木从来不给我找这种不适合的工作,还说宁愿去大卖场走穴也绝不演戏……

  诸如此类,挑三拣四,没有硬背景还心比天高,说好听了叫清高,说难听了就是你装什么装!

  三番两次被挑刺以后,他终于在心里对尤因打了个血红的大叉,并且断定,就这么一个性格古怪的刺儿头艺人,不服管教,不懂变通,只凭自己心意做事,长得再好看,唱得再好,那都不可能火!

  幸好再过半年尤因的七年合同就到期了,他咬牙鼓励自己:小毛,加油努力坚持,熬这段倒霉催的日子,等和这个相看两厌的大怨种分了手,咱又是一条好汉!

  两个人炸毛公鸡似的互瞪着对方,尤因坚持了一会儿眼睛开始发酸,突然觉得自己特傻,别人犯的错,他搁这和自己的工作人员置什么气。

  “行了。”

  他别开脸,扶着车门下了车,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吸油纸,闭眼按了按T区,他的山根挺拔得十分秀气,出道时候他们团还算有点风头,他常被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博主造谣整过容

  吸油纸一罩上去就变成了倒U形,没吸干净,又换一张。

  “我刚在微博查了下……“他努力平复语气,“这两天在北海有行程的艺人不多,不过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我有一老同学在附近拍戏,你让导演先将就拍着,我去联系。”

  “也是模特?别找模特了吧。”

  “演员。”

  那还差不多,因为一个陈辛郃,毛洽对整个模特行业都有了阴影,看尤因一眼,忍气吞声地转身走开,通知各部门:“各就位,开机吧那就。”

  等毛洽走远,尤因倚着粉色的道具老爷车,踌躇半晌掏出了手机。

  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找到楚获的名字,手指顿了顿,拨出号。

  也不知道楚获还记不记得他,或者说愿不愿意认他这个老同学。

  虽然是一个班出来的,但确实没什么交情,尤因心里忐忑不已。

  听筒里,待接通的声音规律响起。

  教堂两头大门都是打开的,一阵穿堂风卷起一张雪白A4纸,纸张飘到半空时,一道阳光透过教堂的花窗玻璃打在纸面上,光束五彩缤纷,绚烂得就像个梦,一秒钟后,纸张穿过阳光,飘飘荡荡,最终落到了灰扑扑的地上。

  尤因盯着那张纸看,处于低谷的时候,看张破纸都觉得暗喻着自己的命运。

  他心里难过,三秒钟后,平静地挪开目光。

  视线不经意瞥见远处,有个微胖的身影正手足并用地跟导演沟通着什么。那背影有些陌生,花了两三秒时间,他才慢吞吞回味过来,啊,他换经纪人了,从圈内有名的金牌经纪人,换成了个一点就炸毫无经验的愣头青。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伤春悲秋,联想到自己入行的前世今生。

  大三那年,他自编自写的几首原创歌在网上意外有了些热度,火了以后,现在的公司,也就是华创,很快找上他。

  网上联系的时候,华创只说要买他的版权,等见了面,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看他外形条件还不错吧,就改了口,说想签他做艺人,要给他资源,要包装他,让最好的经纪人带他。

  许诺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俨然要把他打造成下一个天王。

  当时他还不知道招聘都有画大饼这个环节,涉世不深,一下午的促膝长谈,深深觉得人家真的挺厚道的,条件好得让他都不好意思拒绝。

  正好他学的又是流行音乐,完全专业对口。可到底要不要去,才二十岁的年纪,这样的决定对于他是个大考验。

  他先跟他爸说了这件事。

  他爸是杭州一个交响乐团的钢琴家,乐团偶尔会被当地的电视台请去给大型晚会做伴奏,也算跟娱乐圈搭点边吧。

  但他爸是个没主心骨的,考虑到事情攸关儿子的未来,马上去找了老婆商量。

  尤因的妈妈是生意人,皮革厂的老板,一向对合同敏感,得知以后态度谨慎,先请了个律师来研究华创给的合同。

  焦灼等待好几天后,律所打发了正规俩字给他们。

  一家三口严阵以待又商量好几天,他爸一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由他雷厉风行的妈拍板,觉得十多年的老公司了,也有几个耳熟能详的明星,还包五险一金,就说“儿子,去闯一闯”,然后让他签了。

  一进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公司确实按照承诺,让那格木,带出过好几个一线明星的金牌经纪人亲自带他,但其他的,哼哼,那就是泡面盒上的画儿,仅供参考了。

  那格木那时手上正好有个腕儿,现在是沉寂了,但那会儿是真火,代言和剧本那是纷至沓来,时间压缩得几乎没有空隙。

  管着这么个香饽饽,那格木根本没空细细筹划他的路线,瞧着他外在形象还不错吧,符合公司想扩展海外市场的路子,就把他和同期进来的一个男孩子,叫鲜愈的,打包送去了韩国训练。

  那段日子,是真苦啊,鲜愈还好,是朝鲜族,至少没有语言难关。

  他就惨了,语言不通,又没有舞蹈基础,刚去的时候简直举步维艰,天天左手拿着韩语速成手册背诵,右手抱着他妈给他灌的剁辣椒瓶子痛哭。他妈妈是湖南远嫁到杭州,那么多年了厨艺还是偏湘菜,他最爱吃这口辣的,一吃就想家。

  寝室里头四个人,俩中国人,俩韩国人,分别来自华创中国区和韩国区。

  那时候他和韩国的两个室友还不太熟,鲜愈虽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不知道安慰人,但偶尔给他递个纸巾什么的,常常放着舞蹈视频,边扒舞,坐在一边陪他。

  公司会给他们出练习vlog,就因为这,他们哥俩莫名其妙还有了个CP。

  那时候腐文化还没这么盛行,也没什么圈地自萌之类的,某天走机场,他走最前头,粉丝在他面前喊什么“小蓝,等等你老公!”

  头回听到,给他俩大直男尴尬得脸绿了两三天,那段日子跳舞都不敢离对方太近。

  说远了。

  总之,一年后,流过血暴过汗,几个异国兄弟,总归一个不落,以他为队长,以Charon这个组合名一起出道了。

  亮相几个月,发布几张专辑,上过一些打歌舞台,Charon的人气开始稳步日渐上升。而就在他们良性发展的时候,公司宣布要将他们团队的重心转移到国内。

  跟他们沟通的时候,执行经纪怎么说来着,说要让他们团回来大杀四方,占领国内市场的空白。

  他们几个男孩子,现在想起来,是真的天真,公司发那么大的宏愿,画那么大的饼,其实都是话术。

  关键他们就是信了,一个韩国男孩子,他们里头最小的一个,因为以后长期要在外国活动,还哭了一场,肿着核桃眼说,以后要是忙得回不了家怎么办。

  他们几个大哥当然是纷纷安慰,隔着火锅的雾气,彼此握着手,几双闪着同样星光的漂亮眼睛憧憬展望说,事业起来了,有钱了,开演唱会的时候把家人接来团聚,多酷!

  那年,尤因刚满二十二,有浑身的力气和澎湃的渴望,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是颗星,能在风口浪尖冉冉升起。

  也是那年,限制韩流发展的浪潮蔓延开来。

  男团的寒冬猝不及防到来,Charon在国内活动仅短短四五个月,尚未打响名声,粉丝基数少,陡然和这样恶劣的大趋势撞个满怀,如同一泼在零下的室外泼出去的温水,还等不及落到地面培养出自己的种群和追随者,就径直在空中凝结冰冻,一丝声响也没发出,湮灭在了内娱的生态圈。

  国内没了活动空间,个把月后,灰溜溜的,他们被公司又送去了韩国,才哭诉着说怕忙得没空见家人的弟弟,头发还没长一厘米,就在机场和父母尴尬say hi了。

  然而回头草又哪有那么好吃的,南韩的市场何其残忍,江山代有人才出,离开的那几个月,同类型男团春笋般破出,他们的粉丝大量流失,成了被拍死在沙滩上的无名前浪。

  现实残忍吧。

  更残忍的噩梦还在后面。

  名气下降后,公司渐渐懒得搭理他们,即使给出资源,也是向影视方面倾斜。他们别无选择,也去演过戏,是华创在韩国区的公司自制的偶像剧,组合内四个成员暗恋同一个女主,各自和女主角有一段感情线。

  女孩儿是好女孩儿,专业演员,可他们几个只匆匆忙忙上过几节台词课而已,哪会演戏。尤其是他,能囫囵用韩语和人对话就够呛了,别提顺台词,舞台上的表情管理到了电视剧里都成了干瞪眼。

  成片出来后,只有鲜愈得到了褒奖,这孩子在团内时各方面都并不出挑,只担个门面,没想到演戏这么有天赋,他们其他仨人呢,在鲜愈的衬托下简直就是三坨异彩纷呈的牛屎。

  韩国观众们完全不买单,那段日子在合住公寓里是谁敢开电视机或者提那脑残电视剧尤因就跟谁急,社长来也是一样。

  此绝世烂剧一出,他们团本就惨淡的人气更加低迷,他们想要歌曲和舞台,没有,想走演戏这条路线曲线救国,也是此路不通,没有良好回馈,公司更加忽视他们。

  如此恶性循环了一段时间,成员们无奈地开始各自在自己的国家活动,拍戏的拍戏,跑综艺的跑综艺。

  日子就这么消磨着,直到去年,Charon这个名存实亡的男团,在鲜愈凭一部国内的偶像剧爆火一跃成为当红炸子鸡之后,因鲜愈自己掏钱和公司提前解约退出团队,在鲜愈粉丝敲锣打鼓的庆贺声里无声无息地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