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历史军事>功名>第一四四章 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夏显林在燕归农领着那个自称读书人的马贼找寻宝藏的时候,已经从其口中问到了马贼们的藏身之处,就挑拣了几个具有震慑性的地点,以雷霆之势迅猛出击,将这些贼窝全部捣毁,打死擒获不少歹人。

其实李仁褔那会是让赵旭负责剿灭马贼的事情的,而夏显林每有捷报传来,赵旭都先去李彝超那里禀报,然后由李彝超再去向李仁褔呈报,或者自己和李彝超一起去见李仁褔。对此李仁褔也没说什么,赵旭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了。

李仁褔下令将俘获的马贼或者枭首,将头颅悬挂在夏州城门上示众;或者在闹市中剥皮挖心,而后让野狗飞禽叼走分食;再或者斩断四肢,囚于木笼中,却不让痛快的死去,任其哀嚎惨叫,令兵士看守,供民众观望。

来往夏绥银的客商走贩将这见闻传扬出去,都道夏州之地律法清明,兵士勇猛,山匪马贼逐日减少,于是商贩心安,更是蜂拥而至,尤其以以茶易马、以丝易马两者为最。

赵旭近来往李彝超那里走动的越发频繁,李彝超几次对赵旭说父王很是喜欢一家人兄友弟恭,希望兄弟们齐心协力,那夏州就会坚如磐石。赵旭点头回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是以哥哥马首是瞻的。”

李彝超对赵旭的话表示首肯,此后对赵旭的请奏大多赞同,就是闲谈间也比以往更加随意亲近。

只是凤翔的危机依旧没有解决的方法。

不过让赵旭奇怪的是,大唐左卫大将军李从珂做事有些难以琢磨。李从珂带兵往凤翔去,一路走得很慢,简直就是龟行,这支队伍有些像刚学会走路的蹒跚孩童一样,每天烈日当空拔营启程,没走多远就安营扎寨,如此跟随李从珂的兵士们当然高兴,可也不知道主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李从珂这样做总归是对凤翔有利。对凤翔有利就是对夏州有利。赵旭一面派人频繁的去凤翔打探的同时,也让人搜集关于李从珂的一切讯息。

这日午时,赵小婉遣人从凤翔送来一封密信,赵旭看毕,知道了李从珂为什么带兵行走缓慢的原因。

李从珂有个儿子叫李重吉,在李嗣源当皇帝的时候就在皇宫里担任控鹤使的职务,如今新帝李从厚登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李重吉就不怎么受到重用。李从珂还有一个女儿叫李慧明,本来已经出家当了尼姑,前几日不知什么缘故,被召至了皇城宫中。

将军带兵在外,家人被皇帝召见留于宫中,看似恩宠,实则为人质,怕的是带兵的人有异心。

李从厚这样,难怪李从珂三心二意。

赵旭正在思索,燕归农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绸子包裹的东西,嘴里哈哈的说道:“四弟,来来来,你看我给你送礼来了。”

赵旭笑了笑:“哥哥亲自送礼,弟弟当然欣然接受。”

燕归农将这东西递过来,赵旭接在手里,手感略沉,鼻中嗅到一丝香味,有些清心润肺,心里诧异,嘴上说:“难道这里面是金锭不成?”

燕归农笑着自己坐下,嘴里打哈哈:“财帛动人心,教人心旷神怡。”赵旭见他不说,将绸缎解开,见包裹的是个古朴的木匣子,说道:“这匣子难道是沉香木所做?那倒是难怪这么沉重了。”

沉香木木质坚硬,生长期缓慢,成材往往需要几十年甚至百年之久,且大多不浮于水,遇水则沉,气味醇厚,多做为熏香,也是名贵药材,燕归农带来的这个沉香匣子已经堪比同斤两的黄金了。赵旭将匣子抽开,发现里面是一本书。赵旭小心将书取出,这书却十分轻薄,纸质和书页的装订方式自己从未见过,书页右上处是四个仿佛刀刻一样的隶书字体:《竹书纪年》。

“竹书纪年?这是什么书?按说能被称作‘竹书’那应当是写在竹简上的,难道这书原本是写在竹简上的,后来被人誊录?纪年又是什么意思?记载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旭自问自答,燕归农听一句耸一下肩,整个人抖个不停,一副你都不懂,我更是不懂的模样:“这书是从一伙马贼老巢里找到的,放在一堆金银珠宝当中,薛宗义那家伙说这书来历不明,奇异古怪,必然有大用,光看外面的沉香木匣子就知道贵重,于是我就带来给你了。”

薛宗义就是那个被夏显林擒获的马贼。这家伙果然是个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的好手,自从跟着夏显林之后,鞍前马后的极为小心,再者知道赵旭是夏绥银的王子,完全就有了撞大运碰见这辈子最大靠山、烧香终于找到真佛庙门的感叹——做马贼哪有跟着官混有前途?

但是夏显林心里对薛宗义这种人极为抵触,不管薛宗义怎么表现,夏显林总是一副冷脸,时刻让薛宗义觉得有不好好卖力立即就会掉脑袋的危机感。

而燕归农的性格大大咧咧,话里话外对薛宗义多有威胁,动不动要杀要剐的,可是薛宗义反而觉得燕归农可以亲近,知道燕归农心慈手善,于是对燕归农比夏显林殷勤。

夏州到回鹘的路途中马贼们老巢一个个被铲除,当然有薛宗义的功劳。赵旭和燕归农夏显林闲谈时,说过薛宗义这个名字叫的倒是有意思。前唐有个叫薛怀义的,和马贼薛宗义倒是只有一字之差,那个薛怀义原名冯小宝,身材魁梧,一表人才,得到唐高祖李渊女儿千金公主的推荐,成为武则天的首任男宠,是武周时期呼风唤雨的人物。

而前唐有个叫柳宗元的人写过一篇文章,名曰《送薛存义序》,内容写的是如何当官为民造福的。这个柳宗元笔下的薛存义是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当时曾在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县)代理县令一职,和薛宗义也是一字之差。

燕归农无聊的时候,拿赵旭的话调侃过薛宗义,说你先人睡过皇帝,你先人能的很,你先人能顶球用球真顶用。薛宗义莫名其妙,燕归农见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次之后,才哈哈大笑说了武瞾和薛怀义的妙事。薛宗义听了讪然一笑,心里却对赵旭更加佩服了起来。

原本那夜在狼群环绕中赵旭的表现已经让薛宗义刮目相看了,后来得知赵旭身份特殊,而贵为王子,武力威猛,对于前朝逸闻也烂熟于心,再者旁人不知道柳宗元,薛宗义自诩读书人,读书人岂有不知道柳宗元的道理?

能文能武,身份显贵,薛宗义想来想去,自己浪荡颠簸多少年,越发肯定了赵旭这里是自己这辈子最终的好归宿。

赵旭哪里知道自己无意间的话会引发了薛宗义肚子里的小九九。

赵旭随便的翻了几页这本《竹书纪年》,瞅着这些密密麻麻齐齐整整的蝇头字体,嘴里情不自禁的“咦”了一声,燕归农嘿嘿道:“如何?开卷有益吧!”

赵旭点了点头,又摇头,说:“这不对啊……”

“什么不对?”燕归农一听“噌”地站了起来:“难道这书上涂有毒药?那沉香木的香气只是为了掩盖毒药的味道?我已经查验过了啊!”

赵旭否认:“不是毒。是这书上记载的内容,和我以往知道的不尽相同……”

燕归农一拍手:“着啊!那就说明这书的确是珍贵,不然能这样保存……看来马贼中间也是有眼力劲的……也不对,兴许马贼只是觉得沉香难得,哪里懂得这书真正的价值……”

赵旭越看越觉得奇怪,叫人将王若熙请来。

赵旭和燕归农夏显林说话的时候,王若熙绝不会擅自前来打扰。这会进来先向燕归农问好,才转向赵旭:“五郎有什么事?”

赵旭在夏州名叫李彝殷,为了怕自己失口,再有赵旭在李仁褔儿郎中排行第五,于是人前王若熙称呼赵旭为五郎,这样即亲近,又便于掩盖。

赵旭认真的说道:“大哥专程送来了这个,要考考你的学识。”

王若熙听了莞尔一笑,对燕归农说了一声谢,燕归农挠头嘿嘿的道:“考倒是真考,考的人却未必是你。”

王若熙又是一笑,接过赵旭手里的书,仔细的看了几眼,就那样站着,蛾眉慢慢蹙了起来。

屋里一阵寂静,燕归农等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趣,可是见王若熙那么用功忘我,自己倒是不好打扰,于是缓缓起身,慢慢的走到门口,轻轻的翘脚出去,再往远处走了几步,看到木兰和怀明正在逗弄廊下笼中的鸟,嘴里哈哈一笑:“你两个逗不能飞的有什么意思,跟我去野外林中逮四处乱窜的才带劲!”

王若熙完全没有觉察到燕归农已经出去了,她看着书,慢慢的挪动到了桌前,赵旭扶着让她坐下,王若熙也恍然未觉。

日光慢慢的西斜,这中间赵旭出去处理了几项公务,又过了一会,王若熙终于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抬起头视线看向窗外,好久之后,她长嘘一口气,赵旭端过来一盏茶,王若熙起身接过,喝了一口,说道:“我之前倒是在闺中听闻过这本《竹书纪年》,可是今日一见,内容果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有。”

赵旭故意说:“怎么?还有能让我家‘百事通’闻所未闻的事情?”

王若熙伸手扶着赵旭的胳膊,眼中含情说道:“百事通那也不敢当……这些字似乎是印刷出来的,我却不知道哪里能有这样的能工巧匠,实在是当的‘技艺高超’,但不知其人是谁,而且这纸质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其实这本《竹书纪年》本来应该叫做《汲冢竹简》。”

“《汲冢竹简》?”赵旭听出来王若熙是真的知道这本书:“汲冢?冢是坟墓,这书难道是从坟冢中得到的?汲冢应该就是发现此书的地方了。”

“五郎果然聪慧过人,触类旁通,一点就透,”王若熙回敬了一下刚才赵旭对自己“百事通”的调笑:“不是手里的这本书是从‘汲冢’里得到的,是说这本书原本从竹简上誊录的对象才是‘汲冢’的原物,因为竹简年头长了不利于保存管理,才有了书卷誊录。”

“《汲冢竹简》之所以叫汲冢,的确是因为在汲郡一所墓穴中发现的。汲郡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河南浚县。相传纣王无道,将重臣比干杀了葬于汲郡,比干的子孙就居住在汲郡为比干守墓。西晋泰始二年汲郡被复置,北周武帝宣政元年又被废……到了隋朝炀帝杨广的大业三年,改卫州为汲郡,但是到了前唐天宝、至德时又改卫州为汲郡。所以可以说‘汲郡’几经废立。”

“关于这本《汲冢竹简》的内容,是在西晋咸宁五年(注:279年),被一个叫不准(音:否标)的大盗墓贼从战国时候魏襄王的墓葬里盗出来的,魏襄王的陵墓就在汲郡,不准(音:否标)带出墓的竹简上写满了文章,因此这书原本叫《汲冢竹简》,又因为竹简里记载的是从夏、商、西周和春秋战国的历史,按年份编纂,一直记载到了魏襄王二十年为止,因此又叫做《竹书纪年》。这就是由来。”

“魏襄王是春秋战国时期魏国的第四任国君,《竹书纪年》被盗墓贼不准(音:否标)盗出的时间是西晋时期,这部《竹书纪年》在地下整整被埋葬了五百年左右。”

赵旭皱眉说:“不对,不过,也许……”

王若熙妙目一转,问:“五郎莫非心存怀疑,觉得这书是后人伪作?”

赵旭说:“还真是有一些,我没看完,粗略的翻了几页,首先觉得装订奇异,再觉得刊印高明,然后就得内容太过于匪夷所思,和以往知道的历史迥乎不同,以为是戏做,但却有理有据,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不过……”

“不过我这个百事通都说了这书的来龙去脉,你又开始确信自己曾经知道的很可能是被后世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所篡改的,而这书里记载的那段内容,才是当时真正发生的。”

“这就更有了一个可能:就是说你曾经以为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其实是人家想让你知道的未必是真实的事情,而人家不想让你知道的真实的事情,反而在你的认知中自始至终就不存在。”

王若熙的几句话将赵旭心里所想的彻底点透:“那我到是愿意相信这本《竹书纪年》里所记载的在我的认知中自始至终就不存在的事情了,因为如你所说,这书在魏襄王的墓里埋了五百年才重见天日,后世有人为了特别的目的,将世间所有原本该按照事实的记载全部销毁,就没有了传承,因此世人知道的事都是被篡改过的,可唯独将这本陵墓里的书遗漏了,这是他们也始料未及的。不是这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想,而是完全想不到,以至也做不到。”

“你看这里,与我们之前知道的就不相符:我们都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妃子褒姒一笑,从而导致灭国,可是这里却记载说周幽王宠爱褒姒,冷落了申皇后。申皇后的大儿子叫宜臼,宜臼本为太子,可是周幽王想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申皇后和宜臼只有逃回到了娘家,给自己的父亲申侯,也就是申国国君哭诉。”

“申国在春秋初年便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在西周幽王时期,却是一个强国,而且申国和周王室的国土是直接接壤的,可以说申国一直是西周的一个心腹大患,周幽王让申侯的女儿当皇后,也只是政治联姻。周幽王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国力日渐壮大,也可能是真的喜欢褒姒厌恶申皇后,才有了废宜臼、立伯服的举动。申侯为了保住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地位,也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富贵,斥责周幽王,周幽王恼怒不已,主动带兵攻打申侯,这书记载的是……哦,在这里,”赵旭伸手指道:“申皇后的父亲申侯不敌周幽王,于是招来犬戎部族,忽然偷袭,击杀了周幽王和褒姒伯服,并且立宜臼为王,而宜臼就是历史上的周平王……”

“这就解释的通了,”王若熙接口道:“难怪现今书上叙述,说春秋战国诸王林立、都不服周天子,我一直疑惑原因是什么,不能仅仅因为王室羸弱,却原来就是因为周平王的王位是杀父篡位所得,对正统而言,名不正言不顺,王室自个身不正,怎能让百姓服从,又怎能利于教化?起码这给了诸侯不尊周王的绝大、绝好理由。因为周平王不被诸侯所承认,后来周平王才不得已从镐京迁都洛阳,至此西周灭亡,东周开始。”

赵旭愤愤的说道:“干的鸡鸣狗盗的事情,却怕后世人诟病,维护什么正统脸面!谁篡改的书,真是害人不浅,栽赃人家周幽王独爱美人不爱江山,败坏人家声誉,污人清白,让他挂了个千古骂名。”

王若熙听了浅笑:“正是为了出于维护什么才会去竭力掩藏什么,否则处心积虑目的何在?再说,那不是有一个现成挡箭的嘛……”

赵旭听了,和王若熙福至心灵,异口同声的说:“秦王嬴政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