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沉关在雪夜里昏过去小半个时辰,次日便发了烧。

  高热之下,他嘴唇都烧起了皮,人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岁年大呼他废物点心,看他连饭也做不动,便每顿亲自去酒楼里叼菜叼米。

  酒楼老板是个见过世面的商人,纪沉关与她打过招呼、交过定金,她见是猫咪来取食,不过啧啧称奇,对岁年招手道:“小心着点!别把菜洒了!”

  呼气成冰的寒冬,地上常有白霜,乌云盖雪穿行在大街小巷,矫健无比,托盘中的食物稳稳当当。他不是太急,念及纪沉关虽整日病病歪歪,饭量还是可以,能吃便问题不大。

  路过长街,街边小摊的老板也眼熟了这只猫咪。

  “好灵性的小猫啊,来,给你橘子。”

  “喵。”

  岁年软了声过去蹭蹭,橘子摊上的阿婆便又再给加了颗小甜橘。

  岁年将其托在盘子上一并叼走,奈何圆圆的橘子不老实,总是往外滚,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让岁年好不暴躁。

  为了追橘子路是绕远了些,但还在认识的范围内,岁年放下盘子扑了几只麻雀,准备再次出发。

  刚迈爪子,却是耳朵一动。

  当即,乌云盖雪便往雪堆后闪。

  两个高大的黑袍人自巷口而来,踏雪无痕,显然是有修为在身。

  一者神情不耐开口道:“那小子不会要死了吧,这事得和宗主上报。”

  “那你去报吧!”另一人口气埋怨,“两个孩子都这般病弱,宗主又要发火,真不知天渺宗来日将会何去何从。”

  “这便不是我等能操心的事了。”前者按了按袖兜,似乎在确定里面放的东西是否稳妥,复道:“不过小的是娘胎里弱,这个大的是给那个小的折腾成这样,这样天长日久取灵力血肉谁也吃不消啊。”

  他们经过乌云盖雪藏身之处,道:“不过小孩子恢复力强,若是能停了做药引子这倒霉事,保不准以后长起来便好了。”

  “那也要先长得起来再谈。”

  “哎呀!吴兄你说的什么话!”

  “啧,我是怕他身体不行,你想到哪里去?”

  “原来如此——等等,方才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吴修士瞥了眼街口道:“是野猫精,别管了,我们速速回宗。”

  岁年丢了饭菜盘子一路狂奔,从方才起他便闻出这两人身上气味不对,像是沾了那纪笨蛋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腥。

  乌云盖雪跑得飞快,挑泔水的大爷惊呼:“我滴娘嘞,雪地飞猫!”

  “喵喵喵!”岁年从高墙上跳到院子里,又飞奔到内室。

  纪沉关人还在榻上,幔帐挂起,竟是坐了起来。他倚靠着床柱,脸色惨白如纸。

  岁年窜上他膝盖,前爪狂捶,纪沉关缓慢睁开眼,抬起左手搭在乌云盖雪的背上,抚摸道:“回、回来啦……我的、猫猫主子,打算饿、饿我一顿是么。”

  切!还有力气打趣,那就不会死嘛。

  岁年嗅嗅他袖子掩住的右臂,纪沉关捏岁年的脸,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太厉害了啊,这也能被你发现。

  猫咪要用爪子去扒拉,纪沉关阻止道:“别、别动,有何好看看的。”

  可岁年却已拨开那片袖子,露出大片包扎的白布,以及白布边缘紫青的皮肤。纪沉关气息短促,无奈道:“让你、别看。”

  岁年喵喵连连,厉声问他:那两个天渺宗的黑袍人为何要害你?!

  语气之凶,恨不得立即去天渺宗算账。

  纪沉关没什么说长句子的体力,只是道:“说、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岁年推推他的手指,纪沉关合上眼,慢吞吞往床里去。

  猫咪见他实在难受,便只能决定暂时不再穷追不舍。

  可问不出究竟,它抓心挠肝,根本静不下来。

  纪沉关睡到黄昏时分,睁眼看到乌云盖雪蹲坐在床头茶杯旁,正往杯口里探爪子。

  见他醒了,岁年半点没被抓包的窘迫,飞扑过来砸在他胸口上,纪沉关险些背过气去,用双臂抱住乌云盖雪,道:“年年,你还想听么?”

  喵啊!你不磕巴了啊?

  岁年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纪沉关并没有张口,他声音是直接传到自己脑袋里的。再定睛一看,呆子指间不知何时捏了枚玲珑剔透的石头。

  纪沉关贴了贴岁年的额头,道:识海传音石。

  乌云盖雪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玩了一阵,但相较于小弟受人欺负这件事,猫主子还是更关心后者,催促纪沉关快快说来。

  有了识海传音石,纪沉关讲话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与猫咪讲道:我那爹不是当上宗主了么,没多久就新娶了个皇室女子,生下来个男婴,叫纪恪。

  纪恪天生身子骨不大行,虽说大宗门并非要父子相传,但谁不希望代代都是自己人,弟弟是下任宗主的苗子,可必定要好好护养。

  边说,纪沉关边将脸往乌云盖雪的白肚子上埋。

  喂喂!你说话归说话,别吸本大爷!

  岁年发觉最近这呆瓜越来越无法无天,远没有以前的距离意识,一爪抵在越来越靠近的纪沉关的脸颊上,猫身往后仰。

  纪沉关吸猫目标没达成,恹恹道:修真秘术里,依靠血脉至亲续命调养的法子不少,而天渺宗宗主怎会放血割肉散灵救子,不就剩下我这个大哥了呗。

  你爹是个老混蛋。

  岁年评价道:什么时候把他嘎了?

  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非得骂岁年妖性不死。

  纪沉关却道:不急。

  他讲一段便要缓几口气,乌云盖雪就干脆让他躺着了。每回取灵后纪沉关便要休息好几日,岁年寻思难怪他总是病。

  可这样折腾也不是个事儿,乌云盖雪当天就给自己天南海北的朋友传信,让它们弄点灵草来吃吃,反正纪沉关天生修为吃不坏,试试总没错。

  于是自此后,纪沉关每日都会在窗台上发现不同的花花草草,收罗一筐后就炒菜来吃,有时还炸菜饼子,美曰其名改善口味。

  纪沉关精通药理,仅在一回吃出了小人跳舞,明明也没见过蘑菇。

  总之,纪沉关慢慢恢复着,一手药碗一手菜饼,继续过着与猫同居的生活。

  他深居简出,春日与岁年在院子里扑蝴蝶,用它掉的毛给山雀扎巢,酷暑里便与乌云盖雪檐下纳凉,躺在风廊竹席上吃西瓜。

  雨季就捣腾些好玩的机关,雪季则大被一盖,临窗听珠玉拍叶声。

  纪沉关少有出门,若要出门便会换上罗裙,戴上帷帽。

  岁年不管他去哪里,只要带回吃的就行。

  再论其他出门的机会,便是由乌云盖雪带领他的小弟四处胡作非为。

  给猫出头给人出头,好不快活。

  岁年躺在门槛上,又是一年冬,雪花自天边旋落,掉到乌云盖雪鼻子上,它的毛毛也已沾了不少晶莹的雪子,纪沉关站在凳子上贴着春联。

  相熟的卖橘子的阿婆不认为这孩子古怪,经常来对门送吃食,她把自家做的糖糕放下,朝门口的猫努嘴道:“小纪,你这小猫养了两年了吧,胖了好多。”

  胡说!岁年拍拍自己的肚皮,明明就是自己在长身体,它要变成一只成年的大猫了,很快就会是成熟的大妖!

  大妖怎么可能没有强壮的体魄呢,不过肚子好像确实有点圆……

  不对,要怪就怪纪呆子烧饭手艺太好。

  纪沉关擦擦额头上的薄汗,下凳子将确实圆滚了的猫咪抱起,后厨锅上的鱼香散了出来,纪沉关贴贴它的鼻子,道:不胖,年年,新年快乐。

  乌云盖雪哼哼,尾巴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回应。

  而就在这一年的开春,纪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纪恪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云乡时,岁年与纪沉关正在院子里晒月亮,敲门声划破静夜,纪沉关披衣去开,是七八个黑袍修士,衣上刺了飘逸的远山纹。

  为首者微微欠身,道:“请纪小公子随我们走一趟。”

  岁年警惕地伏低身体,纪沉关则冷静道:“为、为何?”

  “宗主有令。”对方抱拳道:“速速带小公子回宗。”

  “我知、知道了。”纪沉关默默稍许后道:“待我、我收拾。”

  “不必收拾,公子若有所需,宗门内将仔细操办。”黑袍人斩钉截铁:“请公子即刻出发。”

  请人还这么蛮横!岁年刚准备跳上去呼这黑咕隆咚家伙的脸,纪沉关竟好脾气地不与对方争辩,只是弯腰从地上抱起了岁年,道:“走吧。”

  “小公子,这猫已有妖性,天渺宗乃修真之地,还是莫要带了。”

  修士话音刚落,便看到那猫妖在朝他哈气,一句“大胆”才要出口,却听纪沉关道:“父、父亲不曾、曾来吗?”

  “小公子,宗主诸事操劳,如今你们到宗门团聚,定有机会享天伦之乐。”

  纪沉关笑了笑,给岁年顺毛,并对修士道:“你、你要替父、父亲做主吗?”

  “……不敢。”修士僵了脸,似是未想到这半天放不出个屁来的结巴还挺横,便只好道:“请小公子上灵舟。”

  天渺宗派来的灵舟不大,舟内另有乾坤,天材地宝触目即见,珠玉灵器点缀各方,非简单奢靡二字可形容。

  接人的修士将纪沉关安置在主卧后便退了出去,岁年到这金玉琳琅满目的地方,倒也不怕,东推一个瓶子西踢一个花盆。

  纪沉关坐下问岁年:“你、你可怪、怪我不商量,把你带、带走?”

  还好意思提这个!岁年一头撞上纪沉关,大声喵喵爆粗:你特喵的方才是不是犹豫了!你居然有不想带我走的念头吗?!

  它恼火到口不择言:你改日若是死了,我都得去你棺材边瞅一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记住了!

  若此不详之语,纪沉关却没半点在意,他感受着膝盖上被猫咪压出的温度,这两年来岁年确实长圆、长大了许多,他轻笑道:“不、会不再有了。”

  岁年不容易消气,还是纪沉关让门外候着的侍从去端了盘蒸鱼来,才勉强让乌云盖雪愿意和他讲话。

  这个时辰要吃东西本就不合理,寻常灵舟上也不会配伙夫,谁知蒸鱼承上来的速度极快,吩咐下去没多久便送了来。

  岁年道:这天渺宗还挺讨好你啊。

  天渺宗的人没说明连夜接人的事由,但纪沉关如何猜不到,必定是纪恪死了才会这般作为。

  不过他小弟比他预料的要多撑了大半年啊……纪沉关用传音石对岁年道:到了天渺宗,便不是咱家里了,别太听规矩,但也别犯他们,我们不会待很久。

  岁年不同于同族猫咪,自小便是天南海北闯荡,对换环境没什么不适应,当天晚上在灵舟里睡得打呼噜。

  而灵舟悄然穿过层层云海,朝霞自东方铺开一望无际的金。

  修真灵气搅动云面,拖着长长翎羽的雀鸟迎接他们归来。

  岁年跑到灵舟船舷上撒欢,伸爪子去抓那羽毛,纪沉关的目光向那气势恢宏的山门,收入眼眸的还有其后上百座浮空云岛。

  天渺宗。

  纪沉关微微眯眼。

  ……以后我的宗门,叫什么好呢。

  目光移转到绒毛都在发光的乌云盖雪身上。

  他想着:叫云盖宗好了。

  *

  纪沉关直接被安排在了天渺宗主峰南阁。

  区区南阁,比之他们先前住的宅子,也不知要奢侈多少。

  血珊瑚、沉水香、老紫檀的画桌,应有尽有,但整体风格却极具捉摸不定的修真特色。几步一挂的云纱将这宽阔的空间分隔成无数块,像是始终走不出去的迷宫,实则极为压抑。

  人成日在迷雾中行走,难免胆战心惊,疑神疑鬼。

  但这样的布置反倒成了岁年的快活园,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些纱帐就要惨遭毒爪。

  灵舟抵达后,有三长老来看望纪沉关,三人测过他的根骨,半句未多言,转身离去,被岁年在背后喵喵喵骂了许久。

  南阁内仅安排了个伺候的女使,行事妥当,谨言慎行,不与纪沉关他们交流。

  次日,再来了位长老,自称是宗主定给他的修习师傅。

  这师傅极其可恶,处处挑着错处,常有提问,即使纪沉关答得上来,也会在中途打断。

  岁年听不下去了,纪沉关的结巴放在凡俗药理里是难治,可要是修真界,莫说讲话不利索,缺了两条腿都能不算大碍,何必这样捏着短处刁难。

  乌云盖雪气得炸毛,却还真是拿修士没有办法,以往的那些伎俩对付小偷小摸可以,修者们则完全不放在眼里。

  岁年决定发愤图强。

  以前纪沉关也给过它妖修的书,但苦修哪里比得上玩耍来的快活,如今被人这样欺负,岁年决定重新将修炼捡起来。

  课上了七天,修习师傅临走时对纪沉关道:“小公子来天渺宗已七日,你我算是七日师徒,为师没有其他可以教你,也教不会你,唯有告诉你勤能补拙四个字。”

  长老严厉道:“你以往不务本业,与自小修炼的宗门弟子无可比较,更应时时自省。”

  纪沉关神色不变地听他教训,正如他这七日来的表现,长老厌烦道:“你去文载阁等候宗主吧。”

  纪沉关敛眸道:“是。”

  岁年一听纪沉关要走,倒也没打算跟去,它挥挥爪子说:我就先不去啦,等我把鱼干吃再找你。

  纪沉关点头,给它多加了几条鱼干。

  岁年方才哈了长老师傅半天,肚子实在空,留在南阁吃完几条鱼,又小睡了会儿,一个时辰后,才循着纪沉关的气息去寻他。

  天渺宗里有御兽的修士,时常有灵禽猛兽出没,多一只猫咪也没人留意,故而岁年在宗内还算能自由活动。

  它很快找到了文载阁,拨开屋顶琉璃瓦的一角往里望。

  清晨的光将这老阁的尘埃也照亮,盘旋在瘦小的少年人身边,显得纪沉关格外伶仃孤独。

  真是一个要时时关照的小弟啊。

  岁年趴下,太阳慢慢向中天升去。

  直到乌云盖雪打了无数个哈欠,终于听到了轻微的环佩声。

  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文载阁门口。

  这天渺纪宗主比岁年预想的要年轻许多,是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虽说是血亲,脸上的五官也唯有鼻子以下和纪沉关有几分相似。

  如此看来纪沉关像娘亲多些,岁年发散地想。

  随后听见天渺宗主纪璒对他儿子道:“关儿,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纪沉关规规矩矩给他问了礼,道了声见过宗主。

  纪璒负手,父子间站开的距离能再横添一辆马车进去。

  纪璒道:“为父给你找的师傅,乃是我宗颇具威望的长老,你的师傅亦将你的近况告知了为父,你未来作何打算?”

  这段日子目睹纪沉关在那师傅手下挨训,岁年算是明白了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修士的风格。

  不论纪沉关答或不答,答得如何,要受的斥责都不会少。

  可怜纪呆子又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子,这几日尽听骂了。

  他们要告诉纪沉关的只要一桩道理。

  在这里,你很差劲。

  “但凭、凭父亲指教。”纪沉关道。

  “肯学肯听,勤能补拙。”纪璒说教道:“你根基不扎实,更要肯学肯吃苦,我从前没管你,你便这般荒废度日。”

  “如今为父不会放任你像野小子一样,你若做得好,听为父和师傅的话,再有天渺宗在后,来日亦可在大道修行上有所成就,你可明白?”

  “是。”纪沉关应道。

  “呵。”纪璒沉闷地自鼻腔中发出不悦,“在你这个年纪,小你几岁的纪恪已有不俗的修为,能独自诛猎妖兽,而你畏手畏脚,成日与幼妖为伍,为父对你实是失望。”

  ——真想咬死他!

  屋顶上的岁年刚亮爪子,突然身子腾空。

  屋内纪璒手指轻动,文载阁上的瓦片掉下数片。

  浮动的光尘中,一并落下来的乌云盖雪四肢触地,全身的毛立即炸开。

  咣当。

  一柄雪亮的匕首被纪璒扔了出来。

  短首滑行许久,停在了纪沉关脚下。

  “把你这妖杀了。”纪璒道:“那你便是天渺宗的少宗主。”

  *

  此言一出,岁年登时大骂。

  ——老东西!

  它伏压躯干,低吼连连。

  身后纪沉关半点声响也无,乌云盖雪同时留意着前后的动向。

  少了几片瓦的屋顶投下几束光来,岁年的毛发尖都在发亮,如同根根刺手的银针,落了细碎的灰尘,乌云盖雪将所有微小的声音尽皆收入耳中。

  “咯哒”——纪沉关向前半步,鞋尖踢到了那柄匕首。

  他喉头滚出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似乎想要说话,岁年应激般猛回过头,向他狠狠龇牙哈了口气。

  纪沉关的脚步顿住,把那匕首踢开。

  他抬手捂住脸,双膝一软当场跪倒在地。

  岁年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住。纪沉关气息短促,哽咽道:“父、父亲,小妖是我、我的救命恩人!”

  他声泪俱下:“当年、儿快要冻死在野外,是这只小妖用、用体温护住儿子的心脉,儿子愚、愚笨,但还懂有恩必报,遇险救命之恩列、列十恩之二,若、若因此、利痛下杀手,不配为人!”

  与纪沉关同居两年多,即使有识海传音石,这小子也是习惯慢慢吞吞地说话,这是岁年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快的语速讲这么长一串。

  至于他说的劳什子救命恩情,岁年完全没印象,便是他胡编乱造的了。

  文载阁中一时安静异常。

  许久后,纪璒开口道:“那我问你,十恩之首为何?”

  “父母养、养育之恩。”纪沉关深伏在地,尘埃与垂落的长发纠缠,交织成纵横的罗网。

  他答道:“文以载道,不容欺心,儿子读书甚、甚少,句句、句发自肺腑。”

  “父亲不弃,考校儿子知恩图报的为人、人品性,儿不敢、敢辜负父亲一片良苦用心,定、定当比肩恪弟,做父亲膝下一双孝——”

  “好了。”纪璒打断他,“你能懂这个道理,比学多少功法都要强,你母亲虽无高修为,但也是阵学大家,你恪弟已去,你更应代他加倍努力。”

  “啊——恪弟竟已——!”纪沉关惊呼,纪璒显然不想说这个,摆手后看了眼地上的小妖,眼底尽是轻蔑。

  他不会非要逼儿子动手,只是想看看纪沉关是怎样的性情,会有怎样的抉择。线报里这孩子懦弱无比,若他干脆利落杀了猫妖,倒还要重新掂量他这次子是否可控。

  如今看来,果真软弱天真。

  纪璒显然是给个棒子来颗枣子,对纪沉关道:“既是救命之恩,你便好生待它,若来日它伤天害理,便是你的责任。为父还有宗门事务,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送父亲。”

  文载阁的门扉闭合,纪沉关仍伏拜在地。

  岁年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不肯轻易靠近对方。

  ……想必方才自己的怀疑定也是惹恼了对方。

  岁年承认,假如刚刚纪沉关真的捡起匕首,它会与他动手,那便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挠爪子,而是见血的妖法。

  当然,纪沉关若真的要用杀自己换取什么,乌云盖雪打心眼里也不会怨他,毕竟物竞天择,再好的情谊也不能考验,这是岁年多年来流浪的经验。

  纪沉关起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冷肃,投向门前。

  半晌后,他才似松了口气,看向尤有忌惮的岁年。

  识海里响起他的传音:好了,年年,不要怕,老东西真的已走了。

  岁年默默稍许,判断了会儿他的神情,这才迈出前爪走向他身边,却不给纪沉关摸,而是贴在他衣边,把自己扭成一道灵活的毛绒黑条。

  它绕到纪沉关身后,尾巴扇打它的尾椎,问道:你都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纪沉关反手去勾它的尾尖——怪你哈我?

  他在岁年的识海里轻笑了声:那我也太不是合格小弟了,把老大带入险境,还怪你想保命,我虽自私自利,但这也太过头了。

  岁年从侧后方跳到他盘坐成的腿窝里,抬头与他对视。

  少年人眼底明朗,坦然相视。

  乌云盖雪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或许吧。纪沉关颔首:所以你不怪我,那才是猫咪大人的大度。

  喵嗯嗯……你说的挺有道理,岁年认同地点头。

  纪沉关从它的背一路顺抚下去,道:但是年年,我如今尚难以独自与天渺宗抗衡,我来这里,是要找到娘亲当年留下的小半卷图纸,也要借这个宗门的力量。

  来日世人若说我忘恩负义——

  谁敢!岁年前爪用力拍向纪沉关的膝盖,像是拍案而起。乌云盖雪怒道:是他生而不养,老东西还害了你娘,你大胆去干,待我成了大妖,把那些嘴碎的都打趴!

  纪沉关见它挥舞自己的小肉垫说什么要打趴一片人,忍不住要去捏它的爪子,却被那爪子轻轻刮了一道。纪沉关想起书上说这个种族多薄情寡义,远无忠实可言,却不知是想要的太多。

  他心知自己以后要算很多账,要排许多棋。

  可他不想让猫咪入这黑白方寸局中,岁年能陪伴自己已是足够。

  或许彼此之间不需要交换信任,他不会对他的小猫失望,只是希望它快活,即使前方风起云涌,后方乌云盖雪也在过安稳的生活。

  于是纪沉关对岁年说:以后种种我也不能事事预料,年年一切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记得这点就行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岁年作势要咬,纪沉关把岁年抱起来的同时,突然毫无预兆地低头亲了亲它的鼻子。

  猫咪的眼睛变得滴溜圆,耳朵颤了颤

  ——喵啊啊!你亲我干嘛!!

  纪沉关的胸腔里传来震动,心情大好。

  可当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推那雕花木门时,却是变了脸色。

  紧闭的门上被下了术,灵息强大,难以突破。

  他们这是被关在了文载阁中。

  老东西这是要干什么?岁年望向同样闭死的窗,仰脖子问纪沉关。

  纪沉关的脸色变得愈发白,似乎有极为可怖的回忆在攥住了他,以至于他抱住岁年的手臂都变得更加收紧。

  他苦笑一声,道:我那点意思老东西如何听不出来,他到底还是要罚儿子耍滑,犯了他当爹的威严,是要我重温旧梦呢。

  岁年没听明白,纪沉关却去捡了那被他踢到门槛下的匕首,左右看了看。

  这文载阁中清清静静,铺的地砖白得透亮,墙刷的像是个冰洞,除了老木桌、挂画清供、几柜书外并无他物。

  岁年看不出这地方平日有何用处,毕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纪沉关解答了他的费解,道:这几间屋子都设在学堂边上,不听管教或犯了错的学生都会罚到这里抄书自省,统共有十来间,但主要用的也就是这头几间。

  边说,纪沉关边找了个墙角坐下。

  岁年发现他话变多了,托住他的手指却在慢慢变冷。

  乌云盖雪挪了挪,让毛更好盖满纪沉关的手掌,他问道:你是不是累了啊,但坐这干嘛,像个大耗子。

  当年也是这样的布置,但没这里这间大……纪沉关答非所问,又指向四足老木桌道:我小时候可是躲在那儿,四面八方都可能被吓,叫人也叫不到,后来发现还不如墙角来得安心。

  金黄色的黄昏慢慢从窗间沉落,没有蜡烛的文载阁向更深的黑暗跌去。

  岁年最不怕黑,它喜欢黑暗,便用头拱拱浑身发冷的纪沉关,道:怕什么,本大爷在这——喵了个草!

  猫叫尖利,乌云盖雪险些弹射起飞。

  喵啊喵啊!你快看!

  那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岁年猛拍纪沉关的肚子,但纪沉关却没有抬头,而是用双臂将岁年拢住,他对他传音道:别看,不看不动,就不会找过来,这是术灵。

  术灵的形状会依照它们生前的灵体而扭曲变化,纪沉关的余光扫到自房梁上倒吊下来的术灵的影形,像是柳木灵的原身。

  草木灵或许会温顺一点吧……可高大的术灵径直向他们走来,而非幼年时的徘徊逡巡。纪沉关暗自道:是我天真了,怎么可能温顺,这可是纪璒的手段。

  岁年。纪沉关传音:这东西会针对你。

  乌云盖雪稍点便透,纪璒刚认回他二儿子,怎舍得真的痛下杀手,倒是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老东西立威的冤死鬼。它连教训纪沉关的说辞都给老东西想好了:不够强,自然什么也保不住。

  有此共识,岁年便决定不再与纪沉关待一起。

  他都怕得冷汗涔涔了,就让他在墙角先待便罢!

  下定决心后,岁年便要蹬腿往外跳,谁知纪沉关反倒把他往怀里埋,道:“不行,你耗、耗耗不过它。”

  岁年的修为如何比得过术灵,即使猫咪是夜行动物,体力却终归有限。而术灵的活动力来自于施术者的修为,纪璒是何等厉害,为今之计便是自己先给年年打掩护。

  可当纪沉关站起与那巨大的黑影对峙,他方切实体会到自己没用的胆怯和恐惧……当年也是这样的一间白砖如镜的房,五岁的他被纪恪几人关在里面。

  纪恪将其母亲的术灵放了进来,那是死在群狼口下生灵怨气所化的术灵。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

  幼年的他曾用尽全力拍门,并不知门外的噤声符早已隔绝了他喊叫被察觉的可能。

  神思回归,纪沉关跑开几步,避过柳灵抽打过来的藤鞭。

  那鞭子破空时的锐响中,却传来稚嫩的呼救。

  那声音在大哭大叫,当纪沉关跃上木桌借力时,桌下仿佛正躲着胆战心惊用双手捂住口鼻,不敢惊动正绕桌而觅的术灵的幼时自己。

  从开始学说话起,纪沉关便比其他同龄孩子进度要快,他有很强的交谈欲望,却并不被允许在宗内四处走动谈天,出现在身边的人又实在少之又少。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连听不懂人言的灵兽也能聊上半天。

  奈何后来灵兽们也不再过来。那时的纪沉关还不知晓,离开了母亲的他,即使安分守己,在天渺宗里也是无比的招人厌烦,仿佛他承接了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和惊人的阵术才华,是根格格不入的钉,刺在太多人眼中。

  他在被术灵扑倒时,仍在拼命挣扎,仍在尝试与之交流。

  穷尽彼时所学的全部词眼,祈求它们放过自己。

  直到术灵开始啃食他的双腿,他也就只能叫出“娘亲”这两个字了。

  而当他从那间白砖小室出来,便很难再完整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

  旧梦重温,柳木术灵的速度越来越快,纪沉关浑身上下被藤条上的刺划出数十道口子,半幅袖子都被割掉,露出的手臂因握刀的缘故青筋暴跳,抖得厉害。

  他另一只胳膊箍住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识海传音石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纪沉关仍能听见乌云盖雪在大声叫骂:你个呆瓜让我出去和这鬼东西决一死战!!

  “嘶。”纪沉关低低地抽气,身上各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他的猫咪连被自己的尾巴抽了脸都要嗷呜嗷呜好久,如今倒是忘了疼。

  还要去决一死战,真是个忘性大的主儿。

  岁年激动之下的体温更高,纪沉关感受到了手臂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亦如曾经那片凄清的芦苇荡中,巴掌大的黑背白腹的小猫蜷在他胸口,微不足道的一小只,却是他唯一能感知的热意。

  乌云盖雪怕是早就把当年那个濒死的小孩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岁年曾问纪沉关,云乡城中有那么多的猫咪,为何就选中了它,是不是因为自己格外威武雄壮?

  不是他选中了猫咪。

  那年白絮满天,他听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拉他出了无边的暗河。

  恍然中,他以为自己胸口心脉上伏了一团会讲话的光。

  ——什么东西,哎呀喵!是个人。

  ——舔舔,你还活着不?

  你别死了啊!笨蛋!这里怎么可以睡觉。

  冷死喵啦,爷要去找火炉了,你好自为之吧!

  ……爷在干什么,大冷天想不开要等你醒。

  ——哼!这样吧,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吃!

  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

  哪里是他选中了这只乌云盖雪。

  分明是冥冥之中,他的猫咪选中了他啊。

  纪沉关抹掉眼皮上的血珠,慢慢举起匕首,有风自周身旋起。

  他面向他的心魔,在终于不是空寂到犹如死域般的白砖房中,刮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

  身穿天渺宗服的苏弥打开文载阁的门时,天已大亮。

  她停在门槛后,安静地惊讶。

  因天光的照入与阁外绿竹投来的倒影,文载阁的白砖地面如泛水波,残断的柳藤便是水上交错的藻荇。

  苏修士嗅到空气里充沛的水汽,一并还有妖丹发动的气息。

  她涉水走到纪沉关面前,对倚墙而坐的少年伸手,道:“师尊让我接你出来,我叫苏弥,是你师姐。”

  纪沉关未应,率先却是他胸口衣料下的鼓包动了动,探出对尖尖小小的耳朵来,再来便是一对碧玺般的眼珠。

  乌云盖雪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却显然也是强打精神在装凶。

  纪沉关艰难抬头,道:“纪宗主的得意弟子,剑医苏弥,久仰大名了。”

  “不敢当,你自己起得来吗?”苏弥笑笑收回了手,等纪沉关自己扶墙爬起来,借机上下打量起这宗主的次子。

  她并非头一次见他,纪沉关来天渺宗的半个月里,居所内的女使都是苏弥乔装改扮,她听从宗主师尊的安排,定期汇报二公子的言行。

  苏弥抱臂含笑,这位二公子眼下真是狼狈得厉害,一身云服被柳术灵抽的稀烂,无处不留血印,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披头散发,形容简直就像个乞丐一样。

  倒是那小妖没见怎么受伤,仅像是动用了妖丹才导致气虚。

  苏弥不由心中暗道:我这半月乔装下来,记录最多的便是他与小妖的日常,原还以为他是将那小妖推出来当挡箭牌,谁知竟是个真喜欢。

  纪沉关恭恭敬敬对她唤了声“师姐”,这乖巧听话的模样,还真容易当他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角儿。

  苏弥热情地过去扶他,转念再想:若不是早知那自称“月微君”的女孩子是男子改扮,又是个与我图谋大计的人,还真要被他这无辜无害的样子给骗了过去。

  ……那个纪恪不就是那样不明不白死的么。

  哎呀,苏弥想,纪沉关真是个坏孩子,纪恪真是个倒霉鬼。

  “我可以自己走,师姐,我们先出去吧。”

  纪沉关婉拒了师姐的搀扶,趔趔趄趄走到门边。

  岁年扒出他的衣襟顶出个毛毛的后脑袋,一边嫌弃地用爪子拍纪沉关,一边给他舐还在出血的伤口。

  喵呜喵呜。岁年蹭蹭纪沉关,因动用了妖丹,身上很不舒服。

  纪沉关气息短促,低声问它:“咳……年年你还好么?”

  岁年:当然,咳,当然好!本大爷是谁啊,那东西本大爷还不放在眼里!

  老东西纪璒是真想要猫咪的命,对他自己的儿子居然也不客气,岁年起初有纪沉关抱它,省了不少力气,风雨诀也绞灭了一只术灵。但柳灵无死无生,术主不罢手便不会止休,两人而后分开出击,各保自身。

  直到纪沉关体力不支被地藤扫倒,岁年激动之下,祭出了妖丹。

  若要问它当时是如何想的,岁年只会回答是必然的选择。

  毕竟纪沉关要是倒了,它也讨不到好。

  可若回到方才,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岁年支棱它毛绒绒的脑袋:你难道不服我的实力吗!

  “服,年年好厉害。”纪沉关笑道,“我的年年是最厉害的。”

  那是当然——等下!

  岁年瞪圆了眼,它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你你你!不磕巴了啊喵!!

  岁年喵喵大叫:真的假的啊!再来一句!

  “是真的。”纪沉关垂散的鬓发伴着他颔首的动作,摩挲在岁年背上,乌云盖雪顾不上痒得刺挠,惊喜道:怎怎、怎么好的啊!

  “怎么我才好,你倒是结巴上了。”纪沉关低下头又贴了贴岁年冰凉冰凉的毛面,道:“心病总要心药医,说好就好了,我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们关系可真好。”苏弥见纪沉关磨磨蹭蹭,似乎还在回头张望,问道:“你在看什么?”

  纪沉关怀抱猫咪,回头望向文载阁的长匾。

  那令他口不能顺的惊夜,像是永远留在了过去。

  风起八面,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白砖房的凌晨,黑夜沉甸甸自四方压来,柳木灵被风雨与妖气压制在地,他自干枯的柳叶中,挖出一只昏迷过去的乌云盖雪。

  黑白二色的妖丹在他手中发亮,岁年这只冲动的猫咪,放出妖丹却掷向他的方向,又不知如何收回,反将自己陷入不利,当即被妖气与术灵的对冲震晕。

  故而,它也没能看到纪沉关在妖丹的光华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

  分明是未交付信任,却又敢孤注一掷。

  在回响的猫鸣声中,纪沉关的手碰到被削去了大半的木桌。他眼前恍惚,仿佛那个五岁的孩子从桌下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跑向他的猫咪。

  纪沉关双手托起乌云盖雪,唇瓣颤动,默念起记忆中的妖法口诀。

  以人发动妖术,往往要借诀,这口诀写在书上记载了十页不止,他念得磕磕绊绊。

  柳木术灵蠢蠢欲动,终于要复苏过来,纪沉关便面朝墙壁,将乌云盖雪拢在怀中。那夜的噩梦因怀里的呼吸与温度变得不再可怖,他当下所最惧怕的,是失去怀中的生灵,他可视为唯一的存在。

  鞭声重击风屏,击碎了便抽向内里,将那木桌打的粉碎,飞溅的木屑扎入纪沉关的手臂大腿,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念完了这长诀最后一个词眼。

  术法发动,妖丹归位。

  “还不走吗?”苏弥催促道。

  纪沉关转回头,将开始打呼噜的乌云盖雪用袖子再盖了层,回答道:“久等,出此门中,当与前尘作别。”

  苏弥也发现他口吃的毛病好了,再听这话便只是笑笑,她对纪沉关道:“师父最是看重人的心性,也最恨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你既是说乌云盖雪有救命恩情,那这话分量不轻,当要看行动如何。”

  她调侃道:“我会详禀师父,就说纪二公子是重情重义的老实孩子。”

  “多谢师姐。”纪沉关道。

  “不敢当,毕竟我是师父的大弟子,有责任引导师弟师妹们,这才是宗主师门下该有的气候啊。”

  纪沉关静静听她客套,等走了一段距离,苏弥状似随意聊天:“你这个孩子,我初见便心有亲近,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她的指甲敲了下腰间的剑柄,这是个暗号,苏修士挑眉道:“既然是这样一个可塑之才,那可不要让师姐失望才好。”

  “自然不会负师姐所望。”纪沉关失血过多,白得怕人的脸上亦浮出层笑来。他久不开口说流利话,如今还要适应一阵才能咬对平仄,倒给苏弥一种是在与刚从暗河爬出来的冤魂对话的错觉。

  于是她笑意愈深,道:“这样就好,出了这里你该认得路了,我们改日再见。”

  *

  艳阳天里,长翎灵鸟栖息枝头,不时伸颈发出悦耳的啼鸣。

  乌云盖雪就是在这鸟叫声里醒来。

  身边有淡淡草药气味,它打了个喷嚏,纪沉关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道:“年年,太阳晒屁股了。”

  话罢“啪”一掌拍在它臀上。

  岁年扭头就是一爪子,纪沉关手背上俨然多出三道细细的血痕。纪沉关捂住手,道:“年年好狠的心,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下这样重的手。”

  喵嗷!岁年伸了下腰,回头白了纪沉关一眼。

  这个人不结巴了,居然是个这样的话痨!

  它喵喵咧咧地在软褥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从醒来时岁年就知已回到了住处,纪沉关的伤也上好了药膏,眼下绝对是安全,岁年便对纪沉关揣爪道:你不要误会了喵,本大爷的妖丹能震慑四方,不轻易拿出来,当时那柳怪不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怎么样,本大爷很强吧!

  “年年非常强。”纪沉关是侧躺在床榻上,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皂角和药息,想必是好生清洗过身上的血迹。

  他簇新的里衣上岁年自己的气味标记有些淡了,乌云盖雪便蛮横地扑上去好一顿狂蹭。

  纪沉关由它翻滚,突然在他肚皮朝上时一把按住,委屈道:“我幼时便是在惩戒阁里患上口疾,昨夜旧梦重临,好不怕人,多亏有年年大人在,但眼下我余惧未消,不知可否再求助年年呢?”

  当然可以!岁年被他这话说的通体舒泰,爽快答应下来,纪沉关再道:“俗话说惊惧要有宽心之处来安抚,假如年年能让我吸一口肚子,那我定是——啊!好了好了别伸爪,我便是这样随口一说。”

  岁年寻思纪沉关想得美呢,等他不敢造次了再收回爪子。

  它的肚皮怎么可以被随便吸,没大没小!

  恰好,早春清风自室外吹来。

  乌云盖雪鼻子一动,猛地警觉弹起,怒瞪纪沉关质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猫了?!”

  “怎么可能!”纪沉关当即否认,在乌云盖雪怒火冲天的目光中反应过来,道:“是宗主的大徒弟苏弥来过,她有一半的妖族血统,不过不是猫而是云豹,她是我们日后的合作对象。”

  可岁年压根没关注到合作对象这个词眼,而是恼火于其他妖跑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你居然让豹子到我们这来了!”乌云盖雪张口大怒道:“实在太过分——”

  骤然,他意识到自己口吐人言了。

  在纪沉关同样讶异的目光中,岁年张张口,吐出清晰的几个字:“啊嘞喵?”

  “这是为何……”纪沉关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管不顾伸手去揉岁年内丹的位置,“我看书上说妖族内丹不可轻易动它,是否是这次取出内丹,你染上了其他生灵气息的缘故?”

  这个情况可大可小,纪沉关严肃问岁年道:“你可有不适?”

  见岁年还懵懵懂懂,急切道:“不开玩笑的,快告诉我。”

  乌云盖雪昏迷后睡了三天,苏弥来看过,只道是妖力耗尽所致。

  岁年闭目感知了下,道:“有。”

  纪沉关紧张道:“哪里?”

  岁年默默,半晌在纪沉关恨不得立即给他叫大夫的目光中,郑重道:“肚子饿了。”

  咕噜咕噜。

  乌云盖雪肚子瘪瘪,极其配合着证明它所言非虚。

  纪沉关显然还不放心,“不行,我先给你探探脉。”

  乌云盖雪的白爪一把按住他,哼哼道:“干嘛慌慌张张的啊,有没有种可能,春天到了,我也正式成年变成大猫了!”

  它骄傲挺胸道:“像本大爷这种天赋,成年不就是代表要修炼成人形了吗?先开口说人话算什么?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