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年想过化为原身逃离这半夜盗猫的仙君,但凭对方手臂力量,他就预估出这方法的不切实际。

  强行动手的话,大约是会被包成货真价实的乌云盖雪馅儿的卷饼。

  这样连人带寝具一同揣走的行为实在闻所未闻,岁年眨巴眨巴眼,在对方额间耀武扬威的金蓝龙纹下默默,半晌才道:“您是砚辞君吧?”

  话音刚落便被龙君单手弹了脑门,“太讲究了,怎不唤爹爹?”

  “……”

  “生气了?”

  “……”哪敢哪敢。

  “不生气哈,给崽崽呼呼。”

  砚辞低头轻轻在方才自己弹脑瓜崩的地方吹气,岁年则在被筒里忍不住抖,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用武力挣脱。

  毕竟龙君这副样子,一看就是犯了病。

  纪沉关以往教过他,遇上这种有显著症状的癔症病患,首要举措便是不刺激对方。

  骨瘴本就有迷人心智的作用,相传龙君自重伤后脑子就不大清醒,如今一见岂止是不清醒,简直有点呆呆傻傻。

  岁年眼风不断瞟向披银殿的方向。

  这玄微的察觉力是不是太差了些,为何还没发现自己被偷了家呢。

  *

  而在披银殿庭院深处,桃花如雪飞落,高大的花树半边华冠却仅余下稀稀拉拉的花,枯枝伸向高挂在天的圆月。

  倚妆魂体惨白,依靠在本体下,玄微正用神力助其稳固。

  他倒不是没发觉岁年失踪,龙息散后,也看见了半点没有想要掩盖身份的砚辞君。

  龙息是世上最强大的隐匿之气,龙君这次下了血本,能瞒过修为相当的玄微君,吐出的恐是丹息。

  玄微原是要立即追去,可披银殿内忽起灵风,夹杂了碧桃花的淡香。

  倚妆旧症复发,状况不好,玄微及时过来治疗,才没令其陷入生死危机。

  岁年虽身负骨瘴,如今那样虚弱的体质,在九天暂且闹不出什么大乱,况且带走他的是龙君砚辞,按对方那酷喜毛球的个性,大约也不会真的为难岁年。

  左右不过是龙君苏醒后,听那聒噪的琦羽讲了冻顶天珠的来龙去脉,再加之玉融去送了兰阁的仙侍,一来二去也能拼凑出个完整的事态。

  岁年毕竟是为了保兰阁的人受的伤,龙君来问个清楚也无甚不可。

  这位龙君的行事风格自糊涂后就异常不可理喻,玄微念及其赫赫战功和从前品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与他如何。

  岁年那边无性命危险,玄微便决定先救倚妆,稍后再去龙君殿询问究竟。

  半透明的倚妆慢慢睁开眼,嫣粉的眼珠聚焦出玄微的倒影,他孱弱地笑道:“又劳烦仙尊救我。”

  他缓缓地坐端正身体,倚妆九天的礼节学的很不错,偶尔的撒娇也在分寸之内,玄微道:“无妨。”

  “仙尊,年年怎样了,他好些了吗?”“好多了。”玄微道。

  “这样便好。”倚妆放大了笑容,欣慰道:“他在人界时鲜少生病受伤,如今上了九天倒和我这病秧子一般。尊上是没见他在人界不舒服后的脾气,实在是可爱得紧。”

  “是么。”玄微心道那猫咪果然是招人喜爱,飞禽走兽之外连花木都要夸上一声,出口却是道:“你们在人界很熟?”

  倚妆语调微扬,轻快地像是在强调那段岁月如何愉悦,他道:“尊上莫不是忘了,年年来九天的第一日我便说过,我们仨在人界关系极好,仙尊不信的话,且看我证明。”

  胭脂色光华在倚妆指尖亮起,他低声对自己下术,道:“真言。”

  这真言术的手法倒是和那猫咪一模一样,玄微不动声色听倚妆在真言术法的力量下道:“这是纪哥哥,也就是凡间的尊上教给年年的术法,他又再教给了我。”

  玄微开门见山道:“他在凡间,很喜欢那凡人?”

  倚妆微怔,约是没料到仙尊会如此直白,真言在他指尖闪烁微光。

  他定了定神,顺着玄微的称呼道:“那凡人对年年无所不应,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连我也不由瞠目,他们相识的日子比结识我长,自然有更亲密的相处方式,凡人待年年之心放眼云盖宗无人不知,但——”

  他小心地觑了眼玄微的脸色,似是在斟酌语句,“但年年待凡人之心,我等无法估量,大抵他们这个种族示喜的方式不同,对凡人的您的态度忽冷忽热,全凭个人喜好来,我曾提醒过他,这样会将亲近之人推远,他的原话是‘管他远不远’。”

  “年年是非常独立的妖,有我们草木妖灵所没有的自由,我真羡慕他。”

  倚妆的声音在落英下轻柔无比,“可他越是给自己自由,越是冷淡了身边真心对他好的人,若不是了解他性情如此,还真是容易误解,譬如……”

  倚妆原想举岁年上九天后,根本不勤快找纪沉关的例子。

  他心知眼前的玄微仙尊经过九天滥情的混乱,那时为了一个心上人,凡界来的小人物们不是死乞白赖粘在神仙身边,便是想尽办法制造各种偶遇。

  若是真想粘上去,办法总比困难多,虽最后大多以跳诛仙台为结,可那么热情的爱恋想必也冲击了这位冷心冷情的仙尊。

  “可以了。”玄微打断他,道:“那你认为他为何要来九天?”

  这是个提问,倚妆的真言术对玄微开放,他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倚妆平静道:“我认为,年年放不下他的所有物,他曾经完全拥有纪沉关,所以放不下。”

  言下之意,即使成了妖,有些兽类的本性也无法改变,譬如独占和霸道。

  他们未必多喜欢这样东西,但一旦是自己的了就不想放手,所以到底是爱还是占据之心在作祟,倚妆没有点破。

  “当然,这皆是倚妆的看法,在做朋友上年年非常义气。”倚妆的灵体完全凝实,他对玄微欠身致谢,解开了真言。

  “多谢尊上,今日之言还请尊上不要告诉年年,他若是知道了多半要和我闹脾气,我的树体可招架不住。”

  话到此又显出与岁年分外亲近的笑来。

  玄微道:“你休息吧。”

  “是。”倚妆的灵体退入桃花树。

  灼灼碧桃花在夜幕下光华流转,是早已区别于人间桃木的绚烂。

  恍如人世宫廷中,用红玉雕镂出的桃花塑的贡品,假木之中往往点缀真实的春花,半真之物最是动人。

  *

  龙君没把岁年带回兰阁,而是去了自己的沧海宫,所过处门扉自开,水宫中竟是意外的干燥暖和。

  正在点烛的七棠见龙君归来,正要相迎,又见卷在被子里的岁年,欲言又止,福身退离。

  砚辞将岁年轻放在殿中主位上,龙息在宫主归来的一刻便席卷四方,使本就温暖的宫室变得更为舒适。

  他半蹲下来,拍拍主位上一脸莫名其妙的小猫咪的发顶,手底发丝冰凉,凉气也从这副身体中源源不断传来。

  龙君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伤心,道:“崽崽,你伤得好重,爹给你拿药拿衣服去,你在这里乖乖不要动,不要再受凉了。”

  岁年这辈子就没有过爹,是出生便在独自流浪的猫,被这样当幼崽对待还是头一遭,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见龙君叮嘱后就离开去准备衣服和药,从被筒里挣出两条胳膊,把自己从猫猫春卷的困境里救出,赤脚踩在地上,打了个哆嗦,翻窗就要跑。

  他可不想吃药。

  “年年。”

  岁年回头,七棠去而复返,停步在烛灯边道:“外面有龙君的水屏障,你出不去。”

  “七棠。”岁年几度想要组织语言却难以成句,在安抚人这件事上,除了用原身去蹭蹭贴贴,他实在笨口拙舌,“兰佩姊姊她……”

  “我会查明真相。”七棠抬起头,眼眶在烛火下红得厉害,“姊姊不是那样的人,我最是知道不过。”

  她撇开头似是不想让岁年看到自己掉眼泪,“也多谢你让玉融仙君为我护持。”

  岁年自昏迷中短暂转醒过,曾请求玉融亲自去往兰阁。七棠与兰佩关系不是亲姊妹更胜亲姊妹,兰佩身上有这么大的案子,七棠不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

  但都是要审问,谁来审往往可灵活应变,有玉融代表披银殿出面护持,七棠虽被盘问到头晕目眩,却没在问询中受什么刑苦。

  岁年还想说些什么,七棠却已向他福身退下。

  她匆匆便离开,脚步太急,最后甚至提裙跑了起来。岁年抿了抿唇间未尽的苦涩,低下头站在原地,肩膀上却突然一重。

  厚厚的绒披盖了上来,砚辞不知在旁听了多久。在这沧海宫中,即使敏锐如岁年,也不能捕捉到他的动向。

  龙君沉声道:“小姑娘是怕见了你再念及当日,我让她从兰阁调到沧海宫,本就是想令她修养,但她自己说要忙起来才能不至日日以泪洗面。”

  “当日的情形……爹爹听闻了,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待爹爹查明,定会还你们公道。”

  “地上多冷,快点坐下来。”砚辞作势又要抄他起来,岁年赶紧几步跑到附近的座椅上。

  他已经闻到了苦的要命的药味,豁出去对龙君道:“砚辞君,你看我是谁,我们头一回见,我怎么会是你的幼崽呢?”

  “你那时还是个蛋啊。”砚辞走近来对他道:“是爹爹把你弄丢了,今日若不是我去披银殿,我们父子怕是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九天仙君皆是青年样貌,龙君砚辞亦是如此,可他年轻的面目间很轻易便能看出沧桑与疲倦。

  这位昔日叱咤九天的神君统帅露出万分后怕的神情,眼底亦有了水光,他双臂一展轻抱住岁年,岁年浑身一震,水珠“吧嗒”一声坠于肩头,他听见龙君哑声道:“小乌,爹来晚了,爹爹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