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光亮将雪白的墙壁涂上了瑰丽的胭红,鲛纱白帐在月夜下微微晃动,搅乱了薄薄的月色。

  火焰跳动在小妖瞳心,复映入玄微眼中,交换了彼此的面目和眸色。

  玄微决定宽容小妖的放肆。

  他笃定小妖心有执念,这对漂亮的眼睛里浸透了凡俗的七情六欲。

  这样的生灵总是很固执,也很擅忍。

  “……”

  玄微低眸听着岁年的胡言乱语,手仍没被松开,他用巧劲抽回,无奈地前倾上身,打算给小妖一点清醒的时间,让对方得以看清自己的脸,认明白自己是谁。

  “你为何不上来睡?”结果岁年还是稀里糊涂,睁着眼含混地问他。

  说着,整个人还往床榻内侧挪了挪。

  乌云盖雪太过虚弱,即使是这样的移动也会招致头晕,他难受到拧住眉头,又再瞪眼恶狠狠盯着玄微。

  ……很是喜怒无常。

  玄微心中暗道,但他自不会因百岁小妖的胡话动气,只是不大认可这种性情。

  这样的性子太小孩子气了,在大事上很容易出乱子。

  若是如桃花木倚妆般习惯被庇护,玄微会适时给予关怀,这是他们作为神灵的使命,可假如将责任交到眼前这样的妖物身上,难免会节外生枝。

  “为何不说话?”岁年等他半晌,赌气般道:“你都不抱我睡觉。”

  “你要的是这个?”玄微淡淡道:“你想好了?”

  “不然呢?”

  得到肯定答复后,玄微愈发想要摇头。

  小妖怪实在不大坦诚,他如果能大方地表达出对九天的欲望和执念,诸多事都会好办许多。

  “好。”

  玄微果真上榻,合衣躺下。

  他的身体压在被外,刚刚躺好,小东西竟从身后猛地踢了他一脚。

  小妖腿上没有力气,自然未能成功,却是真心实意想要蹬玄微到地下去。

  玄微坐起身,袖角又被对方勾住。

  他不清楚岁年的行事风格,觉得难以捉摸,没有依据,完全随性而为,索性问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你换一个答法。”岁年小声打了个喷嚏,灵力冲脉的作用已快过去,乌云盖雪手脚冰冷,侧过来蜷缩起身体,呼吸间都渗着凉气。

  “别说好,你和谁都说‘好’。”

  “……”

  真是脑子里想法很难琢磨透的小妖啊。

  然而玄微仙尊的耐心不错,他是乐意让眼前的妖仙说出诉求的,只因有诉求,才有得了之后的谈判。

  玄微仙尊经历过九天欲念横流的时期,见过太多的爱恨嗔痴,即使岁年所求是自己的情爱,那若能帮助他稳定骨瘴,虽不能成真,陪他到死也是无妨。

  这便是仙尊的特权,他可以让渡岁月,千百年光阴对玄微而言,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交换。

  “应你。”玄微改了个说法,重新往上卧。

  而这次岁年没再推他,反而是拱了脑袋过来。

  妖仙的身子隔着厚被贴向他,像是只软乎乎的猫咪春卷。

  好不容易睡定了,乌云盖雪往他脖子里哈气,用尖牙磕了下他的耳垂。

  玄微恍然大悟,原来岁年的执念之一,还真是这个。

  那么就并不难办。玄微侧身面朝岁年,道:“你喜欢糖葫芦吗?”

  “……啊?”岁年有点无语,玄微脑子摔坏了吗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答道:“不喜欢。”

  玄微开始回忆当年九天乱象时,他经手的那些情情爱爱的案子。

  凡界的糖葫芦是升华感情的万能好物,多少九天神魔被几串红果弄得五迷三道,爱得死去活来。

  真不知是骨瘴太强,还是陷入情爱的痴人太愚,明明吃过的仙肴美膳不计其数,活了千万年,却轻信了这种的东西代表了喜爱。

  小妖的抵抗力不错,玄微想,就是不知从何着手了。

  岁年见他神思不在此,拍了巴掌到他脸上。

  这是大不敬,玄微微微皱眉,但面上凉丝丝的寒气还是令他作罢了责备。他隐约感觉到乌云盖雪在厚被里也细细地打抖,便暂且放下询问,道:“本君再为你过一次经脉。”

  “不要。”“你不冷?”“冷。”

  “那听话一点。”

  “不要。

  “……”

  玄微更加笃定了这小妖的任性。

  小妖飞升前,他从太子机锦处知晓了自己历劫时与其有缘,但前尘往事已化在洗尘池中,他便不会是小妖要找的那个人。

  九天所有神明都清楚这点,唯独小妖想不透彻。

  而一旦明白了岁年的执念,真的假的都好,玄微不在乎,他松了口气,对岁年道:“不治,你的身体坚持不住。”

  从火伤到寒伤,乌云盖雪才上九天多久便已是伤痛缠身,躺了好几回,凡间传说里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他是一天也没过上。

  说到底还是自己默许了机锦的试探,玄微回想起九天最初的决议是暗中将镇兽封印,以另一种方式压制骨瘴的突破,当然,其中也不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声音。

  机锦主张把小妖炼成镇器,是谋求持续利用的策略。

  这点玄微没有答应,认为要问过小妖的意思再做决定。

  答案显而易见,这黑背白腹的小猫妖并不想死,约莫也对身后留名仙录没有兴趣。

  机锦查他的百年经历,告知玄微小妖身边的熟人几乎死绝,也就不存在亲朋上的一荣俱荣。

  这样茕茕孑立的生灵,恰恰很容易失控。

  骨瘴这东西,最棘手的地方不是其本体的力量多大,在它萌生灵识前,说破天了不过是一股瘴气。但它最厉害之处,便是具有蛊惑心智的本领,催化人心深处的晦暗,在凡界挑起人族各国的兵戈战火,激发妖类嗜血好杀的本性。

  一旦九天仙神沾染,长年清修的他们将会深陷妄念,视天律形同虚设。

  玄微查不明确这东西是何时出现,但当年天君手砸诛仙台,杜绝各种上神凡人挚爱等等跳去凡间的情景,他仍记忆犹新。

  后来三界联合涤灭骨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最终寻找到唤作“镇”的法术,用以将骨瘴封存。

  每种“镇”的挑选都要谨而慎之,最优的是法器,其次是仙神、再次是灵,最次是妖魔人鬼。

  玄微自己也当过天界的“镇”,却没有被骨瘴寄体,不像岁年可以控制骨瘴,可玄微比任何人都清楚当镇的个中滋味,因此也更为怜悯岁年。

  这只小妖的功绩实则非常丰厚,他是人间百余年合格的“镇”,却不能保证永远合格。

  除非他像所有的人界“镇”一样,在退出这个身份的时刻,也退出生命。

  所以岁年是不同的。

  玄微注视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此妖是个例外,他在诛灭“镇”的雷劫中飞升了上来。

  机锦在天雷聚云前竟为此开设赌盘,完全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出于大局,决意要考验这只小妖的定力,由龙君到雪域再到子夜鉴,太子一次比一次要兴致高昂。

  九天太子的品行如何,玄微暂且不论,当务之急是帮岁年治疗寒伤。

  乌云盖雪撒娇躲避,玄微打算不同他废话,决心立刻动手。

  “不要!”

  岁年拒不配合,玄微心道:他好容易发脾气。

  但似乎又不会真的感到厌恶,甚至觉得小猫咪气鼓鼓的样子也还算可爱,不知刺挠他的毛会不会令他更加火大。

  ……为何本君会有这个想法?玄微心中纳罕。

  很快他给出解释道,当年自己给凤君等神兽胎的仙君讲经说文时,身边总是有各种毛球,见得太多了。

  可明明那些华美的飞禽走兽,远比眼前这只小猫要矜贵许多,玄微却不会允许他们如此放纵。

  玄微想要按住岁年的手,不再过问他的意见,强制为他强行冲脉。还未施力,突然就被对方脑袋上多出的一对耳朵拉去了注意力。

  ……何时冒出来的?

  默默半晌,玄微收回了目光。

  “咳咳!”岁年完全清醒了过来,咳嗽时耳朵也抖了抖。

  玄微正要接下来的强行疗伤,却被突然打断,乌云盖雪按了手掌在玄微唇上,道:“月樨玉是否有净化之能?”

  “是有。”玄微凝神:“为何有此问?”

  “觉得太巧了。”岁年伸出另一条胳膊,那手臂布满冻伤撞伤的淤紫,随后他从舌下取出颗布满裂缝的珠子,道:“你看这个有什么不对?”

  玄微依言细观,眉头渐渐聚起。

  他自水瀑下抱出岁年后,便没有去理会冻顶天珠的下落,左右不过是被扔到岸上再由月灵们收好。

  谁知天珠竟一直在猫咪这里。

  在暖橘色的烛火下,透过开裂的缝隙,乳白天珠的中心,夹杂了一缕极淡的紫红烟气。

  手捏天珠的岁年颇有骄傲邀功的模样,但随之想到兰佩,轻声道:“兰佩说天珠是要给龙君用,且不论她是否被发觉,比起不急需天珠的倚妆,你们天族也会以龙君为先,这珠子势必会到他那里。如果不是天珠有损,我也不能发现它的异样。”

  天珠在兰佩捏丹时同时被弄裂,她有口不能言,必定受了胁迫,深知自己已脱不了身,便索性破釜沉舟,让骨瘴外流,如此一来势必会被发现。

  谁知好巧不巧,同时有大量净化作用的月樨玉被扔入潭水。

  背后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九天银河水瀑至清的灵力与大量融化的玉石,将洗去天珠内的骨瘴,随后岁年的下水也让骨瘴的来源变得不可查明。

  同时也大可以解释为,要结合子夜鉴与净化之能的月樨玉,考察骨瘴寄体是否会失控。

  玄微静默了许久。

  “你为何会认为,本君不会将这里面的骨瘴判断为出自你身?毕竟那时你也下了水。”

  岁年听罢,用力挠了他一下,就要立即背过身去不理人。

  玄微紧抓他的手腕,这个发现事关重大,在场就仅有那么几位,谁都可能是幕后主使,指向谁都不利于小妖保全自身。

  他们才相识多久,他玄微与岁年才见过几面?

  玄微仙尊肃然问道:“你为何告诉本君?”

  “没什么理由。”岁年的体力不足以让他再坚持讲话,他望着玄微的眼睛,答道:“因为我相信你。”

  *

  夜深人静的披银殿如一座巨大的坟茔,唯有九天明月高悬,朗照四方。

  岁年睡后,玄微站在庭间,夜风吹开他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应当去思考那颗天珠及牵扯到的人事,这才是重中之重,却不知为何,猫咪的那句“相信”令他心悸。

  万年岁月不饶神明,他见过数不清的欺骗,矫饰的、驳杂的、恶意的,作为九天尊神,混乱时期,向玄微上神示爱的人那么多,手段层出不穷,却从未有如此直白的方法。

  正思虑间,只听身后卧房传出“嘎哒”一声。

  玄微脸色骤变,周身灵力狂扫,轰开了寝殿大门。

  原本躺着岁年的床榻上空空如也,连人带被子全都消失不见。

  昏昏沉沉中,岁年感到了轻微的颠簸。

  他嘀咕一声睡迷糊了怎么梦里床还会长脚跑,睁开眼后猛地发现自己被裹在锦被中,让人团抱在半空飞行。

  他即刻五指成爪便要外刺,却见那眉间有龙纹的青年慈爱一笑,低下头道:“崽崽,阿爹来了,那个玄微欺负你,阿爹这就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