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秋望舒而言, 易君笙的反应就要冷静得多了。她只是无声地看了眼仓皇坐起的秋望舒,随即便不以为意地抬手抚平了袖缘,用那梦中轻唤她的声音宽慰她道:“在这荒野中难得能有半宿好眠, 丘姑娘不必为此道歉。”
正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来, 交到了秋望舒手上,轻声道:“丘姑娘先用这个吧。”
看秋望舒接过锦帕,易君笙默默站了起来,款步走到了火堆旁, 躬身往里面又加了些柴火。
直到听到火堆蹿起的“噼啪”声, 秋望舒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捏着手中的锦帕。
锦帕上绣有青竹叶,展开半边来看, 还能看见帕角绣的字。虽然她没细看那字,但从绣花上看就知道, 这一定是家人或者绣女精心绣的,好让她随身带着的帕子。
看了半晌,秋望舒还是松开了那帕子,只抬手用袖口缓缓擦过了脸侧。等摸到了一手湿意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梦中又哭了。
所以,易君笙才把这帕子递了过来。
身后不远处, 苏临镜和玉小茶刚刚睡下, 许是累了, 许是有同伴守夜,睡容也还算安稳。
而秋望舒对着那方手帕沉默了片刻, 还是把手帕规整地叠好,放在了膝盖上。
见秋望舒最终还是没用自己的帕子,易君笙默默偏过头去,情绪不明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心。
她本来不欲叫醒秋望舒的,可在坐起身准备添柴时,耳边却传来了秋望舒那声紧紧压在喉间,却仍抑制不住的痛声呓语。
她好似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那手指无意识地屈起,最终却又小心翼翼地松开。
凑近去听,她只是在小声喃喃着不成句的字词,“濮州……”,“记得……回濮州……”
看秋望舒在梦里的这幅样子,绝望,无力,简直就跟被捕到网中垂死挣扎的鸩鸟没有什么两样。
出神地看了半晌,易君笙抿起了秀静的唇峰,伸出了手,朝她的面上而去。
指尖离脸侧还有好些距离,可是突然间,秋望舒不安地挣动了起来,她呼吸急促地将脸紧紧埋进她自己的手臂间,无助地喃喃着,蜷缩着,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扭过头将脸又再露出来。
可是这次再转过来,易君笙的视线却蓦然停在了她的下半张脸上。
方才一瞬间,秋望舒侧脸处的肌肤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露出底下的肌肤原色来,不过转眼间又恢复了原样,就好像那一眼只是易君笙的错觉。
可易君笙清楚地知道不是。她看见了秋望舒易容底下的肤色,那颜色有些苍白,像是会轻易化在这片火光里的碎琼,同她的性子一点都不符,但却叫人更好奇,好奇她若是能露出些生动的表情时,和从前还是不是一个样?
静静地看了半晌,易君笙最终还是没有上手再进几寸,背着火光,她缓缓抬手,将手掌放到秋望舒的肩膀上,轻声喊她:“醒醒,丘……朝。”
明知丘朝不是她的真名,喊了不一定有反应,但易君笙还是喊了。
僵坐在原地,秋望舒身上出的汗也被夜风吹得彻底冷了下来,但是梦中的惊惧仍然像夜间冷雾一般笼在她身上,实在是绕不脱这些情绪,她只好用指节抵住额间,自嘲地笑了一声。
自己从来不听母亲的话,所以要是母亲泉下有知,定也只剩满腔担忧和失望,哪里还愿意在梦中再同她好好说话。
将头埋进手肘间,秋望舒垂头盯着地下的枯草,将自己与外头的月光彻底隔开。
火堆旁,方才去添柴的易君笙却突然站起了身来,手上好似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了。
窸窸窣窣间,秋望舒感觉到她在自己面前蹲下,然后将手送到自己面前,怕吵醒另外两人,她压着声音说道:“喝了这口茶便能清醒些。”
闻言,秋望舒迟疑地从臂间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巧的茶盏。
她定定地盯着这茶盏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接过了茶盏。一股淡淡的茯苓清香飘开,她愣了一愣,这明明是安神的方子,少庄主却说能叫人清醒么。
茶的热意从盏内源源不断地散出来,熨烫着秋望舒发凉的手心,她张了张口,声音难得不冷也不淡。
“……多谢少庄主。”
易君笙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回了句:“不必客气。”说完也理了理裙摆,坐在了旁边。
她的绿衫垂到脚边,被夜风吹得轻晃,像是风中的青绿松波,叫秋望舒不由得想起自己梦中的场景。
山中的青松,永远不会再回头应她的母亲,还有……不能回头的自己。
捧着热茶,秋望舒情绪却仍然低沉。她斟酌了片刻,生怕自己说出了些不能与外人道的事情,于是迟疑地问起:“我方才……”
“可有,胡言乱语些什么?”
听见她的话,易君笙掀起眼帘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没想到连休息时都不放心把后背留给她的人,居然会软下态度来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火焰窜动间,易君笙想到了方才秋望舒在梦中那几近祈求的呢喃,还有那溶进月色中的一点苍白。
收敛了呼吸,易君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温声回道:“没有。”
“丘姑娘一直都很安静。”
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几眼,看到她手腕上的红印时,秋望舒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手腕……”
“丘姑娘不必担心,你并没使出多少力气。”
易君笙低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不经意地开玩笑说:“大概是我的手,没有你的剑趁手吧。”
兴许易君笙只是想开个无心的玩笑,可听在秋望舒耳里却就没那么轻松了。
话音落下,她就好像坐不稳一般微微晃了一晃。热意轰地一下爬了上来,秋望舒直被燎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是好了。
焦躁不安地摸了摸鼻子,结果却嗅到了指尖无端留下的一抹冷香。一时间,秋望舒连动作都停了,僵着一张脸便楞在了当场。
……
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飘到了鼻尖,柴堆的焰芯也烧到了底。抬头看了一眼檐上开始变亮的青灰色,秋望舒喝下了盏中最后一口冷茶,眼神时而看远处,时而飘开看看火堆,就是不往旁边看去。
昨夜两人各自守着火堆相安无事,秋望舒不出声,易君笙也不主动开口,她们就这么各据一边,一声不吭地等到了天边欲曙。
慢慢的,天亮了,玉小茶还在沉睡中,但苏临镜已经醒了过来,见两人仍然各据一边,苏临镜还有些诧异,不过与两人打过招呼后,便雷打不动地出去洗漱练剑了。
她拉好门出去后,易君笙起身将昨夜勉强关上的木窗打开一扇来,叫那烟味散出去,和在了露浓晨风中。
闻到了风中送来的熟悉冷香,秋望舒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梗声说道:“我也去洗漱。”
说罢,便抬起脚跟,几步便绕过了易君笙。可走到门边刚要抬脚跨出门槛时,她又莫名折头回来,顺手带上了那续过好几杯的粗陶茶盏。
溪边,秋望舒蹲下来,仔细擦洗完自己用过的茶盏,然后才用布巾蘸了蘸刺骨的冷水,擦拭起略带困意的脸来。
手指带着布巾摸到下巴上,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易容没有前几日那么平整。
到这会儿秋望舒才想起来,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再吸入凫湮露了。
平日里她时不时会检查下自己的易容,怎么独独这次就疏忽大意了呢。
倒抽了一口凉气,秋望舒赶忙伸长了脖颈想在水中照个清楚。她神色慌张地边照着,边用双手仔细地将全脸再摸过一遍,生怕漏掉一丝会看出破绽的地方。
好不容易检查完吸过一遍凫湮露,秋望舒这才站了起来,舒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她轻松片刻,她便骤然想起,昨夜易君笙叫醒自己,会不会是因为看出了什么破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易君笙又为何对此只字不提?
想到易君笙那能看穿自己的眼神,秋望舒自嘲地笑了笑,少庄主什么看不出来呢,说不定连自己的身份都查探到了几分,更别说一个小小的易容了。
她正想得出神时,却突然感到不远处她们系马的树下,有一阵细微的动静。
那动静轻巧,不像是山中野兽,反而像善于屏息静立的习武之人。如果不是耳朵灵敏之人根本发现不了,或者说即使发现了也只当是寻常的草木之声。
目光倏然变得锐利起来,秋望舒利落转身,掷出溪边拾起的碎石,“嗖——”的一声,那碎石便如疾风般钻入了草中。
可接下来,却没听到意想之中碎石击打到身体之上的回响声。
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会出问题,于是秋望舒弓起身来,向前跑动几步后悄然跃起,直直落到了那方才发出声响的树边。
而那原本遮掩得很好的树下之人,也才终于在这会儿慌了神。见秋望舒的掌心离自己只差几寸,那个身影急忙运气借力,快步蹬住树干,如利箭般射出,转瞬便又隐入草间消失不见。叫身后的秋望舒也只来得及看见那人身上一闪而过的玛瑙色。
这颜色叫人觉得眼熟得很,好似在什么人身上见过。如果秋望舒的记忆没出什么差错的话,应该是那个一身墨色的女子,名字里似乎带一个“恣”字。
不待她再去细想,思绪便被身后的人声打断了,是苏临镜已经收拾妥当,用一副平稳的语调唤她道:“丘姑娘,我们该出发了。”
听她叫自己的反应,秋望舒就知道苏临镜并没有发现方才树后隐匿气息之人。那人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在这荒山野岭莫名其妙地出现,也很难让人不心生疑惑。
闻言,她沉默了片刻,还是收回了紧盯住树下的视线。蹲下身去,秋望舒默默捡起身旁的茶杯,也不再多想那已经快到嘴边的名字,转身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