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都南行而下已过了大半月, 她们四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位于千苍谷的百影门。
三卷剑法,白虎一卷藏于百影门中,而剩下的青龙一卷和朱雀一卷据称分别被藏于弃月城和终点继明山庄中。
百影门, 于乱世中扶危济困,于盛世中潜心造物,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年。作为曾经中都最古老的一派, 百影门擅制奇巧机关、器械,和阵法,其造物之精巧,无人能出其左右。
然而六年前, 在钰龙神教进犯中原武林前, 一直苦心钻研机关术的百影门却突然无故迁居千苍谷,并在入谷处设下机关阵法,不欲让外人入谷。
一直稳坐四门之一, 未曾有任何衰退之意的百影门突然隐居深谷。这一举叫武林上下都为之不解。
据传,是林三娘的机关神弩——破山骨为她那狼心狗肺的首徒所盗, 连带着她的女儿也被那贼人所害,只留下彼时尚年幼的孙女。此事过后,林三娘元气大伤,又心疼幼女无人看顾,遂挟门中众人隐居千苍谷,避祸而养晦。
此次前去百影门,就是因为林三娘当年隐居时, 手中仍留有《息缘剑法》的白虎一卷。苏临镜携武林盟口谕与掌门亲印, 意图与其他几人一同取回剑法。
这一路上, 玉小茶虽然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个仔细, 但也十分听苏临镜的话。
除了一次秋望舒去打水时,她摘来路边的蛇莓非要给其他两人尝,直尝得自己和苏临镜面红耳赤,牙关抖得好似风中鹌鹑时,易君笙才看出来这一把看似像蛇莓的红果子,其实是又酸又辛的五味子。
所以秋望舒拎着水袋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挂在苏临镜身上酸出白眼的玉小茶,和酸意过后面如土色的苏临镜。
而一旁举着一把五味子的少庄主,脸上写满了抱歉和无辜。
这会儿,她们已过了许多村镇,等再翻过连云山,便就要到百影门所在的千苍谷了。
已过申时,四人正快马加鞭,赶在去连云山的路上。四面皆是荒山,晚间无处照明,所以她们需赶在太阳落山前在山中找到一处能歇脚的地方。
是夜,四人落脚于连云山的一处破庙之中。踏进破庙时,秋望舒的脚步还是控制不住地迟疑了一下,最终在玉小茶的催促声中,才缓缓跨过了门槛。
不一会儿,她们几人便自觉分起了工,易君笙和苏临镜捡来柴火,秋望舒用火折子将火堆点起,劳累了一日的四人这才算暂时安顿了下来。
虽说这破庙可以遮风避雨,是个好歇脚的地方,但毕竟这是山中,谁都不能保证不会有野兽和贼人出没,所以夜间还得有所提防。
苏临镜皱眉看了眼门外长及膝盖的杂草,回头询问起三人来:“连云山偏僻,夜间我们四人还是轮着守夜吧。”
一旁刚找来几个蒲团的易君笙想了想,提议道:“那不如两人一组守夜吧,单独一人守着也容易困倦。”
苏临镜点头表示赞同,她看了看身边挨着自己抱膝坐下,面上丝毫没有困意的玉小茶,试探地向对面两人提议道:“那不如我和小玉姑娘先守上半夜,等过两个时辰再换你们。”
“如何?”
闻言,刚接过蒲团的秋望舒动作顿了一顿,她幽幽地看了眼手上的蒲团,不是很明白苏临镜怎么就默认了这样的分组。
可想了想这也不过就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于是姿势都没变,只是背对两人答了一句没起伏的:“随便。”
其实苏临镜倒也没有多想,她只是觉得,少庄主虽随和,但也并不是喜欢被打扰的人,而秋望舒就更是把“别烦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那这两人一起,总比把玉小茶放到她们中间合适些。
所以这会儿看秋望舒兴致不高的样子,苏临镜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只能归因于秋望舒大概还是不喜与她人同行。
不过既然秋望舒没有否决,易君笙自然也没有意见。她依旧是那副淡笑着的模样,温和地应了句“那自然好。”
分工结束了,玉小茶兴奋地带着蒲团挪到了离苏临镜更近的地方,叽叽喳喳地又说起话来。
易君笙则端坐在一旁,垂眼将披风系起,以抵夜间的寒风。
而秋望舒瞥了一眼众人的位置,默默地将蒲团挪到了墙边,将包裹垫在脑后,怀中抱着剑囊,三下两下便靠着墙面侧卧睡下了。
在马背上奔波了一日,她竟难得的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她听到了苏临镜悄悄示意玉小茶小声些的声音,听到了火星子蹿起噼啪作响的声音,听着听着,还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衣料窸窣的声音。
困惑地睁开眼来,不知是这破庙作祟还是她困得眼花了,眼前根本没有破庙中的几人和火堆,有的只是一个身穿蓝衫,头系白色发带,手握长剑,稳步前行的干练女子。
看清了她的身形后,秋望舒呼吸一窒,蓦然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的发带,一模一样的身形,眼前这人不是秋臻的话还能是谁!
可这不是连云山么,而且,更星剑不是在自己手中么?
秋望舒低头一看,不由得心中一凛。自己怀里空无一物,哪还有剑囊的影子!但此时已经顾不上剑也顾不上心中的万千疑问了,因为秋望舒发现,原本在她面前慢慢走着的背影,此时却怎么都够不到。
眼看着秋臻越走越远,害怕与惶然霎时间涌起,她猛然拔腿向前追去,一边伸手奋力向前,一边开口大声喊着:“娘,你要去哪儿?”
听见了她慌张的呼喊,秋臻那毫不停留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来,依然还是秋望舒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未变。可是看着秋望舒的眼神却不是当年的疼惜与珍爱,只有一片沉沉死水。
此刻,她正毫无情绪地盯着秋望舒,平静地问道:“那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看到秋臻停下了脚步,秋望舒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欣喜万分地笑了一声,可听到她问的这句话时,笑意却又停滞在了嘴边。
茫然环顾起四周来,她出神地想道,是啊,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
可四周只有一片稀松的星辰和夜空,叫她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又从何方而来,要去往何处。
一片悄然间,耳边依稀听到了一阵火堆燃起的噼啪声,她听了半晌,才勉强想起来,此番她登上惊澜台,夺得胜秋风,却又被迫与其他三人一起,先去百影门,再过弃月城,最后……才能去继明山庄去问上一问。
于是她没有提起中都之事,只是极为小声地回答道:“继明山庄。”
此话一出,她便后悔了!母亲不许自己再追问伏春山那夜的事情,但自己此番去继明山庄……为的就是问一个究竟。
慌乱间,秋望舒抬起头来,却总是看不清秋臻面上的表情。
秋臻甚至吝于给她一个笑容,只是冷着脸诘问道:“去继明山庄做什么?”
闻言,秋望舒闭上了口,不敢再回答地低下了头去。
去做什么,自然是要去问一问,当年那让秋臻一剑穿胸,夺走秋臻性命的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避而不答,当娘的心里还哪会不懂。叹了一口气,秋臻面上的冷漠也散去了,只留下失望和难过,“不是让你把伏春山的事情忘了么?”
“我给你剑,是让你自己去看遍天涯,快意平生。”
秋臻声音软了下去,像是小时候自己屡教不听时那样,无奈地责问道:“你怎么把我说的都忘了呢。”
这一句话,叫秋望舒顿时慌了神。她呼吸紧促,惶恐不安地用指腹揉捏着指节。
她宁愿听到秋月的责骂,也不想看见秋月对自己失望。
眼中的悔恨翻了几番,秋望舒咬紧了牙关,尽力克制着语气,断断续续道:“娘,我只想……”
“我只想将一切了结,然后带你一起回聆松镇去,回我们的榴花小院里!”
可秋月却打断了她,肃声问道:“怎么回去?”
“阿望,你走得这条路这么险,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还能回得去?”
再险又如何……若不是想要亲手手刃血仇,若不是遇到了师君,她如今恐怕还是伏春城中的一滩烂泥,根本绕不出伏春山的那场夜雨,更别提再握起这一把承载了母亲生平的更星剑了。
忍着眼中酸涩,秋望舒飞快抬起头来,像是害怕秋月会消失一般迭声反驳道:“我能回去的!”
“我一直记得怎么回聆松镇!回榴花小院的!”
心中慌乱得不行,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重复的话:“娘,我能回得去!你就相信我这一次!”
看到女儿忐忑不安的样子,秋臻的眼中既有心疼又有浓重的悲伤。
似乎是不忍再看了,秋臻深吸一口气,随后便在秋望舒的注视下,缓缓转过了头。
接下来,那背影好似突然溶进了夜色之中一般黯淡不堪,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
眼看秋臻身形变淡,秋望舒的心骤然紧缩。她拼命想要向前挽留,可是双脚好似灌了铅一般根本挪动不了半分,连声音也好似被人夺去了,就算张口呐喊也只有微微的气声!
此时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破庙之中。
神阙穴和哑门穴被封,她只能睁着一双眼无力而愤怒地,看着秋臻在眼前为人所杀害。
“我不是,我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废物了……”红着一双眼睛,秋望舒运起内力拼命挣弄了起来。
终于迈动了脚步,可还不等她跑到秋臻面前,眼前的夜色却越来越模糊了起来。
仓皇四望间,她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摸不到,连夜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鼻息间,捕捉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寒香。
耳边好似有人在唤她,那声音也很熟悉,可秋望舒还在追寻这母亲的背影,没有辨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秋……秋”
随着这一声声的轻唤,那香气也越来越近,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味道寒凉,清苦,是……易君笙身上的竹沥香。
感觉到肩上有温热的触感,秋望舒也终于听清了那道喊她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喊着自己随手起的名字:“丘朝……!”
猛然睁开了眼睛,她总算是醒了过来,可是混混沌沌地,意识还没回笼。恍惚间,秋望舒克制着急促的喘息,反手扣住了肩上的热源。
夜风刮在背后,吹凉了一身的薄汗,她的余光也才瞥到了自己扣住的柔软,那是那夜逢春楼下惹了自己眼的,素白手腕和翡翠指环。
周围好不容易拾掇好的杂音又混乱了起来,秋望舒好似反应不过来似的缓缓抬起了头,撞进了一双柳叶眼中。
易君笙没有再开口唤她,只是楞楞地垂着头,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眼里看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反应过来后,手中抓了好一会儿的手腕好似变成了灼人的焰火,叫秋望舒被烫到一般地即刻放开手来。
仓皇拨开了落到嘴边的乱发,秋望舒不敢看身旁的人,低头小声道:“……抱歉,我一时睡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