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耽美小说>轮回【完结番外】>第114章 狼烟2

  目送允姨消失在关闭的院门后,天刚刚亮起来。

  裴涯絮在门边站了会,感觉她已经走远了,才跌回床上滚了两圈,抱着被子深深吸气。

  肆虐在鼻息间的,是已然熟悉的淡淡梅香与皂角清新,昨晚上她还在时这些味道更加强烈,和睡意一同深重,沉入梦境里。

  昨日起了场烧,半夜退下去了,现在还没什么力气,她沾着柔软的裘被,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庭院清光,树影疏朗。

  裴涯絮负手站在院里,晒了会太阳,又转身进屋,搬出藏有情笺的箱子,摊在石桌上。

  自第一封完成到如今,也已有百张了,厚厚一扎,详细写了她与梅问柳相遇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

  裴涯絮觉得,既然自己无法用华丽的辞藻来表达心意,那就写下从她的视角里所看到的,理解的,有关她们二人的一切,也许这样允姨就能理解自己了。

  她打开箱子,将信拿出来,一封封从头看起,等最后一个字在舌尖滚过之后,日头猛烈许多,腹中也传出阵阵饥饿感。

  裴涯絮将信收好,放了回去,又点了点自己手头所有的闲钱,找了块干净布,全包在一起,准备晚上等允姨回来就交给她。

  从小生活在并不完整的家庭,她对一般家庭里的种种分配与责任其实并不了解,但她知道赵千帆就是这么做的,他说是为了给阿偏足够的安全感,而这也是她的目的。

  虽然没多少,但之后自己挣的钱也都会悉数上交,既然决定了要一直跟随她,那自己便会努力给她更好的生活。

  打定了主意,裴涯絮哼着歌钻进厨房,开始烧火做饭。

  屋里菜不多,但下个面条正好,她拿火钳拨动柴火时,想着今日没和允姨在一起,不知她会吃什么,不过仔细想想就能猜出答案,前天是炒面,昨日是牛肉粉丝汤,今天就应该是西街那边的辣串粉,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正琢磨着,鼻尖轻轻抽动,似乎闻到什么味道。

  有些刺鼻,甚至呛人,还有些滚烫,是一股让人无法逃避的强势气味,从不知道的地方钻出来,汇合,扼住口鼻。

  裴涯絮低头看炉灶,只有一小团正在舔柴的火,远不会这般刺鼻,是别的什么?

  这气味触动她一角记忆,当年搬迁时阿偏烧了她家的宅子,那时候漫天都是这种味道。

  难不成是哪里着火了?

  裴涯絮一惊,窜出院子,越过围墙,能看到不远处正冒着大股黑烟,浓稠不化,直窜上天,又被风扯的七零八落,撕破了艳阳天的美感。

  这定是哪里着火了!裴涯絮赶紧回屋,拎出个水桶,就要推门出去。掌心抵在门上才想起自己答应允姨的话,然而这种危急时刻,就算没能完成也没什么,她相信允姨能理解。

  这么想着,手上用了力,却没能将门推开。

  裴涯絮放下水桶,两手一起使力,往常这门一推就开了,现在却像是被人从外面锁住,多大的力都纹丝不动。

  裴涯絮愣了会,心道:难不成允姨为了不让自己出去,真的把门锁上了?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门走不了,就只能翻墙,裴涯絮将水倒掉,木桶把手勾上小臂,一个助跑准备跳上墙头,可似乎估算错误,她并没有将手撑上去,而是拍在了墙壁上。

  裴涯絮走回去,又试了几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自从她长高之后,翻墙变的越发简单,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她的手完全无法碰到墙头,踩着东西上去也不行,那墙像是会往上延伸,始终在自己无法触碰的地方。

  她放下水桶,活动身体,又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得气喘吁吁坐回桌边,看着墙头发呆。

  若说门推不开可以解释,这墙是怎么回事?

  歇了一会,她不信邪,搬来几个大木桶垒在一起,而后爬上去,可依然不够高度,指尖和墙头之间的距离似乎是固定的,无论脚下垫多少东西,都无法再靠近一分。

  这下可以确定,翻墙是不可能的了。裴涯絮重新站在门前,憋着口气用尽力气推门,然而整张脸通红,额头青筋跳起,也没能挪动那门分毫,无奈之下只得又放弃了。

  裴涯絮坐回去,平复着气息,她这般闹了有一会,可方才那直冲云霄的巨大黑烟依然没有消散,说明火还灭,甚至可能越烧越大了。

  这不对劲,附近人并不少,不至于这么久还没人灭火,外面怎么了?

  裴涯絮蹙眉,起身进柴房,拎了斧子出来,握着斧柄朝门比划两下,而后用力砸上去。

  木门被劈出道道白印,震的灰尘四溅,声势骇人,虎口处也阵阵发疼,那门却依然好端端立着,除了斑驳几分,没其他影响。

  门板本薄,这么用力的十几斧头下去,怎么也得破个洞才对,真是难以理解。

  裴涯絮看着那白印,无语片刻,又抡起斧子毫无章法的砸,力气用光了就脱手甩开,嘶声大喊:“有人吗!外面有没有人能给我开开门!”

  对门踹上几脚,裴涯絮崩溃喊道:“我这是遭遇鬼打墙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啊!外面有没有人给我应个声?赵千帆?东方如玉?阿偏?有没有人能来帮我开开门?我被困在自己家啦!咳咳咳...”

  吼破音,咳嗽起来,缓了几下,又要提嗓门继续喊,院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

  裴涯絮双眸发亮,正要说声谢谢,却在看清门外情景后,僵立在原地。

  开门的是一位身穿墨色长袍的陌生女人,面容冷漠到有些刻薄,肤色苍白,高瘦又挺拔,脑后梳着马尾,没有碎发,显的极为一丝不苟。

  她举着一把纯黑色的伞,伞面颜色过深,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缓缓转动,要将人吞没,而右手指间则夹着一张黄色符纸,手指细长冷白。

  她就站在院门前,可吸引了裴涯絮目光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场景。

  那遮蔽半边天幕的黑烟如墨台倾覆,而将它喷涌而出的熊熊大火正敞开胃袋,逐渐吞下对面一整排宅子。

  尽管还有一段距离,但热浪扑面,火光冲天,她听见木梁坠地,门楣坍塌之声。厨屋中用来下面的锅里热汤已沸,咕噜冒泡,而新北桥村也被煮沸,将冬季的寒冷与属于它的一切都融化。

  黑衣女人掀起眼皮,似乎打量她几眼:“不知道这是哪位判官做的好事,要逆生死。”

  裴涯絮听不进任何话,她全身僵硬,胃袋抽动,心脏震的发疼发晕,面上却无表情。

  她迟钝的怀疑,自己其实在梦里,还发着烧,头脑不清醒,于是想转身回去,却发现自家宅子外的围墙上,已经贴满了符咒,也许正因为这个,那滔天的火才没有烧到自己这里。

  黑衣女人瞧着她动作,微微眯眼,将符收起道:“看来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倒是值得好好查查。”

  裴涯絮这才注意到那个女人,转身怒视她:“这都是你干的?你是谁?从来没见过你!”

  黑衣女人冷笑一声,转了转伞柄,整个人犹如一滴墨入水中,渐渐融散,直至消失。

  裴涯絮更加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醒,茫然站在火海中,那越发靠近的滚烫温度让人无法忽视,于是她又在思索,这真的是梦吗?梦里会有那么清晰的感觉吗?

  她正发愣间,忽然听到熟悉的喊声,转头去看,正是披着湿被子闯来的赵千帆。

  她心中一喜,正要叫他,忽然发现他状态很不对,像是经过惨烈打斗,披头散发,浑身浴血,铠甲破破烂烂,还插着几只断箭,面上神情也惊惶苍白。

  裴涯絮一时未敢出声,赵千帆双目赤红,大喊道:“裴涯絮?是你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赶紧走!先别想其他的!这一片都被烧完了!快跟我走!”

  裴涯絮被他拿湿被子裹住,带着往前跑,看不见前路,只是蒙头的黑热。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越远离自家宅子,越发炽热,就仿佛这大火被隔绝的热浪,终究还是全面扑了上来。

  这般闷头闷脑的跑了一段路,终于掀开,面前是熟悉的城东建筑,然而扑进鼻息的却依然是刺鼻又滚烫的火气,她回头一看,原来整座南桥城都已沦为火海。

  赵千帆一脚踢开地上的木头箱子,掏出一个天蓝色布包拍了拍,塞进裴涯絮怀中:“城东这边发现了一些富商家里挖出的出城密道,你现在进去,跟着一起往前走,应该很快就就能遇到前面的城民,现在赶紧跑吧。”

  裴涯絮总算清醒过来一些,扣住赵千帆的手,话语颤的七零八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赵千帆抹了把脸,头发里已全是黑灰和干掉的血浆:“敌军入城了。”

  裴涯絮双腿颤抖起来,含混不清道:“敌军?什么敌军?为什么?这里不是前线啊?”

  赵千帆深吸口气,眼眶泛红,咬牙切齿道:“我们输了,敌人要朝廷把南桥城割给他们,朝廷拒绝了,结果...结果他们就直接打进了城里...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我也没办法和你解释清楚,你快点先走吧!”

  裴涯絮眼前阵阵发晕,乱七八糟的问题堵在喉头,挤的干疼。她抖着手握住他冰凉的腕甲,血浆滑腻又腥气十足,让她一阵阵反胃,脑中抽痛,就要软倒。

  然而她还是整理出了自己的问题,她几近干呕着,掏空胃袋吐出这句话:“我娘亲呢?她应该和城主在一起的!她现在在哪里?!还有允姨!你有见到她吗?”

  赵千帆终于哽咽了,握住她的手颤抖不已:“别问了,别问了涯絮,快点离开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他们在屠城啊!”

  裴涯絮被最后两个字震的久久不能回神,松开手转身就往回跑,被赵千帆拉住:“现在不能回去!满城都是他们的军人,见到人就杀,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回去就是送死!”

  裴涯絮甩开他:“让我回去!”

  赵千帆喊道:“你回去真的没用啊,救不回来,真的救不回来了!”

  裴涯絮低头咬在他手上,赵千帆下意识闪开,下一刻又利落将人擒住,见她挣扎不休,面色开始发狠道:“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你送出城!”

  裴涯絮喊道:“阿偏她们呢!”

  赵千帆将蓝色布包塞进她怀中,用绳系紧了:“我已经安排她跟上一批百姓一起出城了,她非要找你,我说我会找到的,所以你现在必须给我出城!”

  裴涯絮道:“我方才问我娘亲,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是不是还被困在哪里?”

  赵千帆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后咬牙道:“你现在闹有什么用呢,你糊涂了?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回去送死就算了,你知不知道漂亮的小姑娘现在有多惨,需要我给你描述一下她们尸体的样子吗?”

  裴涯絮呸道:“烧你爷爷的!放开我!下场凄惨那又怎样!清风你个懦夫!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你现在应该出现在这里吗?”

  赵千帆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将她甩开,怒道:“那我能怎么办?你知道对面有多少人吗?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厉害太多了!而且作战经验丰富,我们被压着打,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我现在要让你回去,你怎么办!你会死的连渣都没有!”

  裴涯絮抽出那蓝布包,随手丢在地上,面色苍白:“你不要管我,赵千帆,管好你自己吧。你跟着城主,就要为城主做事,他应该下令让你尽可能保护南桥城的百姓了吧,那你就去完成你的任务,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赵千帆崩溃道:“你就算回去,也谁都救不回来。”

  裴涯絮笑了笑,淌下热泪:“我没想救回谁,我就回去看看。”

  她说完,就转身往回跑,拐过一个弯,原本熟悉的街道已经完全变样。烈火将视线中的一切都变为黑黄色,呛人的浓烟遮蔽视线与呼吸,血水一层覆盖一层,下面结块了上面又淌过新的血河,焦黑尸体一排排被插在路边的断木桩上,已没有人样。

  昨天那场暴雨将南桥城的一切洗的明亮如新,而现如今的大火又将这一切燃烧殆尽。

  裴涯絮茫然看着这一切,双脚如坠千斤,似乎踩到什么,抬脚一看,是一截婴儿大腿,肉被剥开,骨茬刺出来,雪白一片,如刚被宰杀的猪崽。

  裴涯絮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胃部疯狂痉挛,按在一截门板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然而她根本没吃什么,能吐出来的似乎只有她破碎的内脏和眼泪,以及一地无用无奈无穷的惊惶与愤怒。

  她呜咽着呼吸,收回手,掌心一半是灰尘,一半是血水。

  忽然间,她听到什么声音,赶紧闪到一边,只见一小队披着白甲,装束陌生的军队从街头打马走了过来,为首那位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语言,几个人便一窝散了。

  裴涯絮压低身形,屏住呼吸,从他们截然相反方向走远,快速绕到了城主府门前,这里也站着不少敌军,正频繁进进出出,辛勤的搬出城主府所有东西。

  他们估计以为这里会非常富裕,然而从满地被撕烂的卷宗,书画,碎瓷片和空箱子来看,现实似乎让他们大失所望,以至于破口大骂,将牌匾也取了下来,砸成几段,随手插在一边。

  从现在的位置,并不能看到城主和自己娘亲是否在这里,裴涯絮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也许他们其实早就跑掉了,毕竟城中许多条避难通道都是由他们带头修建的,无论如何逃跑都是能做到的!

  裴涯絮喉咙发干,动一下就如刀割。她继续小心猫腰离开,准备去城门处看看,如果敌军是从那里攻进来的,那他们也有可能会在那里。

  越靠近城门,敌军越密集,然而似乎是确信已完全胜利,又似乎沉浸在南桥城的富裕金山跟美貌姑娘中,显得随心所欲又散漫,并没有注意到偷偷溜过去的少女。

  被烧毁的宅子摇摇欲坠,尸体也被堆放在一起,发出极腥又陌生的气息,熏的人大脑胀痛。裴涯絮路过尸山血海,心胆都在颤抖,只能不停咬住自己手背保持清醒。

  终于慢慢挪到了城门前,昔日里辉煌的大门此刻已经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敌人是强攻进来的,也许真是无法抵挡的武器,整个大门塌了大半边,断裂处皆是燃烧的痕迹,而城墙上的所有防御措施都被摧毁,没有任何一处得以保留。

  裴涯絮回头看了看,敌军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身后的城市也如这大门一般,被毁的几乎不剩什么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在裴涯絮的意识里,没有比南桥城更漂亮更繁华的城市,它曾被无数人写文颂诗称赞过,也举办过许多次空前盛大的花阳朝火节,属于它的故事可以写出很长又有趣的地方志,可一切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南桥城的百姓一向感恩世间万物,也认为虔诚的态度会换来更好的生活,可现如今,这十几万人一砖一瓦共同建立起的城市,以及所有属于南北桥百年间积攒流传下来的瑰丽文化,都被付之一炬,化为一片焦土。

  文化残骸枕着百姓的尸体,百姓身下又是城市的废墟。

  裴涯絮哭的全身颤抖,拼命忍着不出声,然而在泪眼朦胧中,似乎在城墙上看到了熟悉的人。

  在原本城门位置的正上方,挂着一排头颅,被风吹的晃荡。

  裴涯絮疑心自己看错,几乎把眼眶睁裂了,然而那一排头颅里,确实有自己熟悉的人。

  那是城主,和自己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