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前，聚集了几个背着手，穿着病号服的老大爷，一边探头探脑的往房里瞅，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那个是谁啊，昨天还不在呢。”
“不不不不知道，可能是小宋朋友？”
“小宋在这里这么久了，这朋友怎么才来。”
病房里阳光正好，一片明媚。窗帘被卷起来，宋瑾瑜一只胳膊撑在窗户上，探头隔着玻璃往下看。
赵壹清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把水果刀，对着一个圆滚滚洗净擦干的苹果犹豫半天，似乎不知道从哪里下刀。陈福在一边看着，眉目中带着无奈和担忧，实在不忍赵壹清这一脸纠结样，道：“阿姨，就让我来吧，您歇歇。”
赵壹清不服道：“我歇啥歇，躺一天骨头都躺散了。”
说着手里便下了刀，刀尖猛一下扎进果肉里，左划一下右走一下，一条完整的皮愣是让她给削下来了，只不过果肉损失惨重，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附在果核上。
赵壹清满意的拎起那条又长又厚的苹果皮，站起来叫了宋瑾瑜一嗓子：“过来，看看我给你削的苹果！”
宋瑾瑜慢吞吞转过头来，茫然的看了她一眼，赵壹清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宋瑾瑜低头看了会，摇了两下头：“太大了，太大了。”
陈福在一边道：“我妈牙口不好，平时水果都是小块小块吃的，阿姨，还是我来吧。”
赵壹清扁了扁嘴，嘀咕了一句，真多事。
把陈福立在床头柜里面的小型菜板拿出来，将那小的不能再小的苹果切成了一粒粒块状，下刀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年纪还没我大呢，啥玩意都不好使了，原本还指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征战广场舞界呢，连床都不愿意下，哎呦喂哎呦喂，人越老越懒，往后想动不能动。”
陈福笑道：“其实我妈平时也会下去走走的，只不过最近身体又不太好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医生说让她过两天舒心日子吧，其实已经准备把她接回家了，但是阿文不同意，说是要再观察观察。”
赵壹清道：“我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我知道的可清楚，在医院里吊着一口气还不够累的。我有个邻居也是快到时候了，要回家，家人死不愿意，就要在医院里耗着，最后去的时候心里都不舒服。”
陈福看了眼床上认真注视着赵壹清切苹果的宋瑾瑜，叹口气道：“唉，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做儿女的，还是不能看着自己爸妈在眼前......”
气氛凝滞了一下，赵壹清切完了苹果，把果肉全部倒进一个瓷碗中，端到宋瑾瑜面前：“小鱼儿，给你，好好吃啊。”
宋瑾瑜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她，赵壹清反应了一会，没等陈福开口，无奈道：“来来来，我喂你我喂你，张嘴。”
宋瑾瑜欣然张开嘴，吃下一口果肉，慢慢悠悠的嚼着，赵壹清听见嘀嘀咕咕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正看到几颗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脑袋，不满道：“那门口的都是谁啊，鬼鬼祟祟的没好人样。”
陈福也回头忘了眼，笑道：“哈哈，那是隔壁病房里的叔叔们，平时家人不在的时候就过来走动走动，大家聊个天啊什么的，我妈有时候也会开心点。”
想到了什么，赵壹清哼了一声：“你妈以前一看见男的就脸红，说话磕磕巴巴的，现在不会了嗷。”
曾经那个被养在深宅大院的女孩子，看见个俊俏一点的男孩子都要往她身后躲，脸红的像是抹上一层胭脂。市集上人多一点的地方都要拉着她的袖口不松手，不过偏偏她生的漂亮可人，叫那些看见她的男生脸红的更厉害些，逛个街也总是引来各怀心思的目光。
陈福道：“毕竟现在年岁也不小啦，哪能和以前比了。”
赵壹清没回话，叠了张纸巾擦擦宋瑾瑜被果肉沾湿的嘴角，心道，是呀，我怎么又说那么蠢的话，现在和以前当然很多不一样，她从前可不会让人服侍吃东西，也不会把水果弄得到处都是。
喂她吃完了水果，赵壹清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时把自己带来的行李箱从床底下翻出来，一边锤着老腰一边从包里翻出一个精心包装的小包裹，手指在封线上摩挲两下，回头冲床上的宋瑾瑜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应该也记不得了，等我拿给你看看奥。”
陈福将垃圾桶拿开给赵壹清腾了位置，轻手轻脚的走到外面换了个袋子，刚迈开两步脚，正好和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个老爷爷对上视线。
陈福回头看了眼，压低声音道：“牛叔叔啊，今天我妈被人预订了。”
牛叔叔觉得自己要摆出一点身为长辈的威严，严肃了面孔道：“这是怎么回事啊，福丫头不给我们几个说说吗。”
整天面对这几个脾气古怪实质没什么攻击性的老头子，陈福都摸出了相处规律，不逆着他的意思说话：“知道您老爷子疼我妈，不过这个阿姨也是我妈的好朋友呀。”
牛爷爷后面另一个人道：“你妈这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朋友啊。”
“门口那个我听见了！你才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全家都是！”赵壹清的声音十分有穿透力的砸过来。
那人缩了缩脑袋，低声嘀咕：“咋那么凶啊......”
陈福做了个小声的动作，回身将病房门轻轻掩上，隔着门上那一小块玻璃往里面看了一眼。
病房里阳光充沛，老年人满头的银丝像是透明般泛着晶莹的光泽，给宋瑾瑜灰白苍老的脸庞平添几丝活力。陈福心里高兴，语气里也染上喜悦：“要真说起来的话，人家是几十年前就预订了的。”
房间里，骂完那一句的赵壹清低声嘀咕了两句，宋瑾瑜难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伸出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衣角，似乎在安慰她不要生气。
赵壹清看了眼拉住自己衣服的那只手，沟壑纵横失去水分而显得苍老无比的手，心里头竟觉出了一丝暖和，嘿嘿笑了两声，继续给她翻着手里的相册。
不算太厚的相册摊开在床上，泛黄的纸页在洁白床单上显得多了几分沧桑感。赵壹清抬腿往床上挪了挪，扶了扶鼻子上的老花眼镜，翻开相册的第一页。
“你写的这个字，还认得不。”
宋瑾瑜有些茫然看着那两行笔锋柔和的字体，很显然出自她手中的东西也没能唤起相关记忆，赵壹清也不急，慢悠悠翻开第二页，偌大一面纸页中间只卡了一张边角有轻微翻起的相片。
简单的白色底，旁边放着一些劣质的塑料水果当装饰，赵壹清坐在一张非常有年代感的竹藤椅上，十几岁少女嫩出水的面孔上充满了好奇与兴奋。
“那个时候你带我去照相，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都不知道是干嘛的，觉得神神叨叨，谁知道会这么神奇。嘿，你看这，我身上还穿着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那件小袄子呢，可是真会臭美。”
又往后看了几页，赵壹清一一给她讲解，比如两人一起在初春栽下的小树苗，拥有第一件那个时候的“闺蜜装”，赶集会淘来的各种稀奇小玩意，院子里教下象棋的模样。
翻到一半，赵壹清有些口渴，回身拿出自己的水杯扭开喝了一口，又给宋瑾瑜喂了一口，把被子放回去准备继续讲时，忽然想起什么，下了床又拖出行李箱，在层叠的衣服间翻出一个小包裹。
“好东西好东西，又是好东西。”赵壹清兴奋的重新坐上床，三下五除二把包裹拆开，露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照相机，道：“这东西还认识吧，和咋们以前用的不一样。”
兀自摆弄了一会，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终于调好了设定。赵壹清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把相机翻过来拿远，另一手搂住宋瑾瑜的肩膀往这边靠。
赵壹清咧开嘴，从牙齿缝里道：“笑笑，啊，小鱼儿，你笑一下，诶诶好，茄子。”
顽强的拍完照片，赵壹清满意的看了一眼，将相机小心的放在床头柜上：“重逢的照片差点忘了拍，幸好我脑子还好用。”
安置好相机，赵壹清准备继续给宋瑾瑜讲解，这边正在一页页的翻看相册，那边病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杨朝的声音劈头盖脸的跟着闯进来：“妈，我来了，病历本也给你带来了，你就先在这住院行不。”
他这一进来，带来一阵风，把病房里的温馨氛围冲了个干净。
赵壹清额头跳了跳，随手捞起枕头砸过去：“你吵吵嚷嚷啥呢，老大不小了一点都不稳重，在外面混那么久长的眼色在你老娘面前就一点都用不上吗。”
杨朝被一个枕头砸懵了，赶紧低声下气：“妈哦，我这也是大老远跑过来，BOSS批假批晚了给急的吗。”
林汝也走了进来，一脸和气：“妈，您别和他计较，他不一直这样，絮絮叨叨说一路，生怕晚了，你看看，想着给你带了饺子，你最喜欢的韭菜鸡蛋味。”
袋子里装着塑料盒子，拿出来拆开，里面整整齐齐的码好两层饱满的韭菜鸡蛋饺子。
这东西称得上赵壹清最喜欢的食物，肚子饿的时候一口气吃下二十个没什么问题，这么一看肚子有几分饿，赵壹清看她拆开盒子，嘴里嘀嘀咕咕：“还晚了，晚啥，念着我不死是不是。”
林汝还没接话，另一道清亮十足的声音也跟进来：“奶奶！我也来了！”
杨朝一听这嗓子，就像是被点燃的爆竹一样炸起来，指着一阵风一样刮进来的杨意未脑袋骂：“你个混球小子能不能好好学学习，天天就想着扒拉理由往外面跑，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眼里想的啥我都不知道吗。”
赵壹清提高了嗓音：“你隔谁面前凶呢，我宝贝孙女不是你宝贝啊，再说这不是马上周末了吗。”
杨意未扁扁嘴，抱住赵壹清一只胳膊，摇两下：“奶奶，你看我来陪你，我爸把我说成什么样，给我骂一路。”
赵壹清很有奶奶风范的拍拍她肩膀，念叨一句：“别理他，一天两天嘴巴没个把门的。”
说完又想是忽然想起什么，冲杨朝道：“对了，看到我孙女才想起来，我在车上的时候遇到一个好可怜的女孩子啊，父母都不在了，自己身体还不好，她好像也是来江北人民医院治病的，名字叫温柳，温柔的温，柳树的柳，你要是有时间就帮我看看她是在哪个科室治病的，要是能帮上忙就帮帮。”
杨朝接过了赵壹清递来的写上手机号码的纸条，叹了口气：“唉，妈你也太心软了，火车上的人，万一是骗子呢......我会注意的。”
杨意未抱着赵壹清胳膊，得意洋洋坐在了床边，转头看到了另一边的宋瑾瑜，赶忙起身问道：“诶，等下，奶奶，这位就是你找的人吗。”
几人进来吵闹半天，这病床上的老奶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其他反应，让人不觉有些奇怪。赵壹清看了她一眼，从嗓子里压出一声嗯。
看到这幅场景，都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几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林汝的眼圈一瞬间就红了，捏着袖子犹豫半晌，还是说道：“阿姨这是不记事了吗？那...妈你怎么办。”
赵壹清摆摆手：“什么我怎么办，能怎么办，你们不用管，我有自己的打算。”
正静默着，病房门被小心推开，一个白白净净穿着规矩校服的女生走了进来，似乎没在这里见过那么多陌生人，女生放慢了脚步，有些紧张的攥紧书包带，低低的说了句：“你们好，我...我叫俞洲晚，是来看奶奶的。”
赵壹清眼睛一亮：“那是小鱼儿的孙女吗？诶来来来，你奶奶在这呢。”
俞洲晚一进来，向屋里几人一一打了招呼，礼貌羞涩的模样让杨朝这粗犷男人瞬间局促起来，冲她干笑两声。
林汝迅速抹抹眼睛，摸了摸俞洲晚的肩头，道：“这闺女长得好水灵啊。”
俞洲晚腼腆道了谢，走到床边坐下。杨意未好奇的打量她几眼，年岁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嗯.....挺好看，咦，真乖，还穿校服，自己从来都不穿。
宋瑾瑜似乎认得自己孙女，嘴里叫了几声，眼睛却是看的是杨意未的方向。
赵壹清嫌弃的捧着她的脸转了半圈，对着耳朵根都红起来的俞洲晚乐呵呵道：“那是我孙女，这个是你的，这鼻子眼真和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啊，漂亮。”
俞洲晚微微垂下头，耳根后的红蔓延到脸颊上，微微咬住下唇，从书包里拿出一大袋红枣，撕开袋子倒进一个塑料小盆里，站起身小声道：“我去洗一下，一起吃。”
杨朝一个眼刀飞向杨意未：“一起去啊，愣什么。”
杨意未切了一声：“你不怕我欺负她。”
杨朝抬起手：“你敢！”
杨意未吐吐舌头，跟着俞洲晚一起进了卫生间。和这个处处规规矩矩的女孩站在一起，紫色卫衣破洞牛仔裤披头散发的自己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不良少女。
杨意未在她身后用手比了比身高，嘿，比自己矮了小半头。
厉害的人就得保护弱小，杨意未宛若智障一样夸张的卷起袖子，正要把红枣抢过来洗净，俞洲晚回头，一只手搭在她手腕上，轻笑道：“水凉，我来就好。”
她的手指凉凉的，指腹柔软。杨意未不着调的哦了一声，站在一边看她将红枣一个个细心洗净，放在一边，心里忽然痒痒的，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个放在嘴里嚼，啧，真甜。
陈福这个时候也进来了，笑着对众人道：“今天中午大家就一起吃个饭吧，这么相识也是一种缘分，我们是主，今天就来请这个客，阿文已经订好饭店了，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屋里又是热闹一片，相互客套的话你抛给我我抛给你，倒是让人听出几分不一样的真情来。
温悯生站在门外，目光穿过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的众人，落在鲜少露出释然笑容的赵壹清身上，眉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嗓音低缓：“她大概...还有多久？”
裴涯絮靠在墙上，手中捏着一份文件，署名处三个红色大字清晰入眼，这是属于这一次旅者，也就是赵壹清的相关资料。
她的目光从上滑下，落在最后一行，不带任何感情的两个字淡淡吐出：“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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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