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一瞬间扑面而来,吹乱了所有人的头发,黑衣人的面纱被风吹落,她凝视着前方,望着无边的黑山和白水。

  安静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李隆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双手摁住琴弦,抬头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望着李令月开口道:“我不会写诏书,也不会杀公主。”她回过头来,面庞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那是一张与上官婉儿极其相似的面容。

  但,不是上官婉儿,很明显。

  李令月眼泪滚出眼眶,低低唤了一声:“郑姨。”

  郑月咽下涌到咽喉处的血,扬声道:“婉儿已经被我送出洛阳,你赶紧离开这里!”

  地牢的门被打开了,刺目的白光瞬间涌了进来,方才还很嚣张的黑影在阳光洒进来的一刹那便如同被烈火灼烧,几股青烟从它们的背脊上飘起,翻出了惨白的肚皮。

  上官婉儿似乎也被阳光烫了一下,勉强转身避开了灼目的光亮。

  阳光很快又被隔绝在厚重的石壁之后了,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回过头去看,只见一抹黑色的身影慢慢走了进来,她放下悬桥,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

  “娘?”这一瞬间,上官婉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仰着头望着来人,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郑月将兜帽放下,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却见青丝之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银白,郑月垂下了眼睛。

  “别担心,所有的事情娘都已经清楚了。”郑月把上官婉儿扶起来,给她喂了一些糖水,又把自己身上披着的斗篷脱下来,盖在了上官婉儿身上,用兜帽盖住眼睛,防止出去时被阳光灼瞎。

  她一边利落地做好这一切,一边在上官婉儿耳边轻声安慰道,“娘已经安排好了,你出去之后跟着赵谦他们离开洛阳……安安稳稳地度过接下来的一生。”

  上官婉儿从这番话之中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她用力抓紧了郑月的袖子,低声道:“娘,你要干什么?”

  郑月没有回答她,反手将她背在背后,稳稳踏过悬桥。

  这种避而不答令上官婉儿的心底更加不安了起来,她努力挣扎了起来,“娘,你放我下来!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娘你不要做傻事!”

  郑月背着上官婉儿走到了山门前,抬手拉下机关,随后立即将上官婉儿脑袋上的兜帽扯开,并用手捂紧她的眼睛。

  上官婉儿内心焦灼,可手脚却毫无力气,她微弱的挣扎被郑月一一化解。

  “赵谦,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郑月的声音隔着漆黑一片的布料传进了上官婉儿的耳朵。

  她拼命摇着头,手指死死扣住郑月的衣袖,那一瞬间头脑之中竟然什么说辞也想不出来了,下意识开口用嘶哑至极的声音喊了一句。

  “娘!”

  郑月愣了一下,她的手指缓缓划过上官婉儿的脸颊,随后低头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婉儿,好好活着,你会平安的。”

  说完这句话,郑月一把将上官婉儿推到了马车里,回头对赵谦道:“快走!”

  马车飞速远去,上官婉儿额头上的温度渐渐消散,她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着,然后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瓷杯,她举起瓷杯,想要将它摔碎。

  “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的手顿住了,一只手握在了她的手腕上,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阻止了上官婉儿的动作,卷曲的头发垂落下来,扫过上官婉儿的手心。

  “放手,冯小宝。”上官婉儿冷静道。

  “凭着你现在这副虚弱的样子,拿着这些碎瓷片去跟天命之子拼命吗?”冯小宝淡漠地看着躺在车厢里,几乎毫无生机的上官婉儿。

  “否则呢?”上官婉儿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怒气,“看着娘亲死在他手里吗?!”

  “上官婉儿,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珍贵是吗?”冯小宝放开了手,“当初的明崇俨,后来的李令月,再到你母亲郑月……她做好了天谴之下永不超生的觉悟,要替你将所有障碍全部扫清,让你的后半辈子能安稳顺遂,所有人都在拼命让你活下去,只有你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他冷笑一声,将手边的香炉打开,袅袅的烟气逸散出来,他抱着手臂道:“既然我已经答应了郑月会把你救走,我就不会食言。”

  烟气飞散,上官婉儿疲惫至极的身躯在接触到烟尘的一瞬间忽然软了下去,她闭着眼睛骤然沉入了梦乡。

  李裹儿推开殿门,“母后!”

  韦香回过头来,手中的丝绢轻飘飘地落下,她看着李裹儿的脸缓缓闭了一下眼睛。

  “会有这一天的,”她点了点头,“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母后?您在说什么?”李裹儿听到嘈杂声,急急回头看了一眼,又道,“母后,父皇说……”

  韦香唰得拉开手中的剑,脚尖轻点,一把拉住李裹儿的衣领,宛如乘风的仙人一般在空中掠过,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闪进了李显所说的暗道。

  在郑月说出“上官婉儿已被送出洛阳”时,李隆基忽然动了,他缓缓将古琴之上的七根琴弦拆下缠绕在手指之间,月光下琴弦泛着冷冽的利光。

  “这里交给我。”郑月回头看向李令月,“公主,和婉儿一起结束这一切。”

  “结束?”李隆基冷笑一声,“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了,难道这洛阳的城门是那么好出去的吗?”

  李令月想到了什么似的,骤然瞪大了眼睛,“皇兄?!”她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转身就想往紫微宫而去,头顶却传来一声清啸,那只巨鹰俯冲而下,以决绝的姿态阻拦李令月的脚步。

  李令月不得不暂避锋芒,腰身一拧,凌空旋转,跳上了一棵松柏,顺手折下一枝带着尖利松针的树枝,抬手朝着巨鹰投掷而去。

  破空声响起,巨鹰去势未减,生生受了这一下,灰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被击中的翅膀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弯折下去。

  它的一只翅膀竟然被李令月的一根树枝生生砸断了。

  李令月又折下一只松枝,正要冲着巨鹰脖子投去的时候,一抹清光呼啸而来,挑开了她手中的松枝。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负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淡淡开口道:“奴婢高奉书,还请太平公主殿下赐教。”

  李令月望着他,慢慢沉下了脸色。

  她手中没有一把像样的武器,除了和婉儿学的那几招花拳绣腿外,也没有足够匹敌的内力和招式,与高奉书相比,她必输无疑。

  李令月思绪急转,面上却不显,依旧冷冷盯着高奉书。

  高奉书持剑掠向李令月,剑风如罡,打得人脸颊生疼,李令月自知接不住这一招,但又无处可躲,只好用手臂护住要害,腰身后压,力图避开剑锋。

  剑锋一瞬而至,李令月闭眼向树下跳去。

  就在此时,另一个人忽然出现在李令月面前,弯月短刀旋出,高奉书立即收剑回撤,咽喉堪堪避开短刀,一缕鲜血流下。

  短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回到了来人手心,她回头看向李令月道:“公主,奴婢拖住他们,你快走!”

  时间紧急,李令月只来得及留下一句,“秋简,拜托你了。”便转身掠下后山,朝着紫微宫跑去。

  秋简拿着短刀,与高奉书对峙的时候忽然笑了一下。

  “上次你说我不配庄周蝶,那这一次尝尝我的弯月刀吧。”秋简将刀举在耳边,刀刃冷光恻恻,倒映出她漠然的双眼。

  夜风一瞬而起,郑月提着庄周蝶朝着李隆基一跃而去,脚边那些纤细的草茎被她带起的风吹得半倒。

  月光之下,郑月身后拉出一串残影,不过瞬息,她已到达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微微仰头望着郑月举剑砍来的身影,面色不变,身形平平向后移出半步,十指琴弦齐齐探出,从郑月身边的各个方向一拥而去,完全堵住了她的全部退路。

  郑月眼角一挑,庄周蝶平平递出,雪亮的剑锋直接迎上琴弦。

  琴弦和庄周蝶对上的一瞬间,火花随着尖锐的剑鸣声爆发出来,郑月松开剑柄,庄周蝶绕着琴弦转了半圈,郑月顺势沉下身去,仿佛一尾灵活的游鱼游走于琴弦之间,随后右手捞住剑柄,斜身冲向李隆基。

  在郑月捞住剑柄的一瞬间,李隆基就已经预料到了她的下一步进攻方式,但彼时他手中的琴弦全部来不及收回,所以只能随着郑月的剑势腰身下压,险之又险地避开庄周蝶的剑锋。

  剑气飞溅,李隆基只觉颊边一凉,回头望去,只见鬓边一缕黑发被庄周蝶的剑气削下。

  “天一剑法。”李隆基面无表情道,“不愧是章予怀的弟子,”他抬起眼来凝视着对方,“在你身上有天枢的气息,把它给我。”

  郑月握紧了庄周蝶,冷冷道:“你身上有天道庇护,作为修道之人,我本不应该逆天而行,但是你不该招惹我的女儿。”

  剑尖朝上,天边皎洁干净的月光忽然暗了下去。

  乌云一层层翻上来,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隐隐有雷电隐匿其中引而不发。

  “你前世将婉儿折磨致死,”郑月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层鲜红如朱砂篆刻的符文,庄周蝶震颤不已,低低的嗡鸣声持续不断,她握着剑朝着李隆基飞掠而去,紧咬的牙关吐出了所有人在有意识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一世,我不会让你再折磨婉儿半分了。”

  雷鸣轰响,郑月手中的庄周蝶爆发出强烈的白色光芒,所有人都不得不转身避开这样灼目的光线。

  一个呼吸的时间,这个世界安宁宛如初生。

  但下一秒,万道雷霆朝着庄周蝶发出的那一点白光轰然劈下,整个世界以郑月为中心,亮如白昼。

  山下的李令月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滚滚雷霆朝着山峰轰然劈落,一派山崩地裂的惊世景象,山石噼里啪啦地滚下山来,天边漆黑一片,仿佛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