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站在门外的是李裹儿叫来的太医们,“臣等特来请脉!”

  这一刻,李裹儿全身骤然一松,她转头就要将门外的太医叫进来替李显看一看……一只手忽然摁住了她。

  李裹儿回头看去。

  是她的父皇,李显。

  身体很轻,所有的病痛好像忽然不约而同地全部离他而去了,李显的思绪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清晰过,他一把抓住了李裹儿的手,声音镇定冷静,一字一顿,恍若仍是当初征战沙场,统领千军的少年将军。

  “裹儿,我没事。”他抹了一把脸,开口朝着门外吼了一句,“都给朕滚开!”

  门外安静了一瞬间,便有沙沙的脚步声退开了。

  “父皇……”李裹儿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显。

  李显微笑着摸了摸李裹儿的头发,这位曾经叱咤沙场与朝堂的帝王对着自己的小女儿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这件事曾经不止一次被其他人抗议过,但他始终没改过。

  “裹儿别怕,”他轻轻咳了一下,不动声色将涌上喉咙的血腥咽下,“你先不要着急,听父皇说,殿门后的池塘假山下有一条密道,带着你母后一同从密道里出去,去找你太平姑姑……”

  李裹儿脑袋中轰地一声,她猛地攥紧了李显的手,无所适从地喃喃道:“父皇……不能……我不能……外面有太医,我得去……”她低声说着,一边往外走。

  “裹儿!”李显喝道,“冷静点!”

  李裹儿的眼神呆呆地看着李显,使劲摇着头道:“父皇,父皇……”似乎除了这两个字之外她已经说不出别的了,说到后来,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李显叹息一声,声音又温柔下来。

  “裹儿,”他坚定地看着她,“相信父皇吗?”

  李裹儿回头看着李显,似乎被李显的坚定所感染,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李显微笑起来,说道:“你完成这个任务之后,父皇便下旨封你做皇太女。”

  “骗人。”

  “父皇不会骗你。”李显感觉到意识渐渐开始模糊起来,但仍旧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语气,安抚着女儿惊恐的灵魂,“父皇在这里等你。”

  “你会在这里等我回来?”

  “是。”

  李裹儿的眼神慢慢冷静下来,她眨了眨眼,张口吐出一个字。

  “好。”

  她打开后窗,翻窗而去。

  李显的眼前已经完全黑暗下去,他淡定地在这一片黑暗中轻轻叫了两句“裹儿。”没有得到回应后,他放松了身体,哇得吐出一口黑血来,这些血染红了半边被褥。

  他闭着眼睛,将门外的人叫进来。

  宫侍们扑通跪了一地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发出了生前最后一道指令。

  “下旨,朕死后传位太平公主李令月。”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所有人猛地抬头看向李显,但李显说完这句话之后,却始终一言不发。

  一个人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您还请三思啊。”

  李显仍旧沉默着。

  一名太医察觉不对劲,慢慢走上前去试探了一下李显的鼻息,放在李显鼻子下的手指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位白发苍苍的太医跪在床边,深深磕了一个头。

  “圣上殡天了!”

  哭喊声一瞬间响了起来。

  “方才……方才在这间屋子里的,除了陛下,还有谁!”一名侍卫怒吼道。

  “这……”当时送药的宫侍脱力跪坐在地上,惊恐道,“安乐……是安乐公主!”

  黑,一片漆黑,仿佛被吞入鱼腹一般,毫无声息的静谧之中,偶尔有鱼鳍划开水面的声音。

  上官婉儿仰身躺在圆台上,她徒然地睁着眼睛,却感受不到任何自己存在的证明。

  黑暗之中会有什么?

  有怪物吗?它会下一秒冲出来割开我的喉咙吗?水里的那些东西为什么不往圆台上跳了?它们不饿吗?

  上官婉儿的胃仿佛火灼一般疼痛难忍,这么长时间,她仿佛被李隆基遗忘在这里,水米未进且病痛缠身的情况下,她还不得不长时间保持清醒,以免那些水里的怪物趁她睡着时一拥而上。

  思绪无限制地向外发散,已经开始变得混沌浑浊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说明她的身体已经无限逼近于死亡的阴影之下了。

  神思恍惚之中,上官婉儿耳畔好像忽然听到了李令月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无力的指尖感受到了肌肤的温存,嘴唇感受皮肤,舌头品尝液体,牙齿互相交接,合着远处迎面而来的带着水腥味的风,她们□□相对,拥抱着彼此,仿佛一个甜蜜的春日之梦。

  与李令月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永无休止地一幕幕在上官婉儿的脑海中重现——

  少女轻灵的笑声,水上蒸腾的雾气,发丝交缠的气息,暗流涌动的情愫,以及如今沉迷其中难以挣脱的幻境……

  远山古钟声响起,高贵的女帝下令退朝,她一眼望见候在远处的熟悉马车,没管手下堆叠如山的奏折,她匆忙起身,差点摔了玉玺,朝廷重臣的私语声和波云诡谲的局势被她全然抛在了脑后,毅然决然地奔向了等在马车边的少女。

  风铃声叮咚响起,少女如有所感回过头来,长长的发丝被风吹起,丝丝缕缕的光顺着发丝飞扬的轨迹,在她脸上打磨出斑驳的光影。

  上官婉儿屏住了呼吸,她静静望着站在光与影中,宛如远山一般飘渺的李令月。

  她的呼吸弱了下去。

  水面安静了片刻,随后水花激烈荡开,无数黑影疯了一般挤攘着冲向圆台。

  大门就在这一刻忽然打开了。

  李裹儿的消息并未如她所想那般传达到李令月那里,等她的贴身侍婢跑到李隆基府邸前时,府门前早已人去楼空。

  李令月接到李隆基邀请时,连一下犹豫都不曾,直接下令所有人在此地待命,只叫秋简陪着她一同前往后山赴约。

  此时已是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之时,山壁间,李隆基席地而坐,天上鹰隼盘旋不休。

  李令月抬手,示意秋简停在原地待命,她慢慢走向李隆基。

  “姑姑倒是准时。”李隆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看来是一刻也没耽误便急匆匆赶过来了。”

  李令月跪坐在李隆基对面,开门见山道:“婉儿呢?”

  李隆基忽略了她的问题,答非所问道:“姑姑,天枢在哪里?”

  李令月望着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婉儿呢?”

  “上官昭容现在很好,”李隆基目光冷然,盯着李令月道,“只要您把天枢交给我,我立刻将昭容带到您面前来。”

  “你怎么就知道天枢一定在我手上?”李令月摇着头,“当今圣上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李隆基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姑姑也不知道天枢的下落。”

  李令月盯着他没说话。

  “既然如此,”李隆基抚掌笑了一下,“看来昭容娘娘在姑姑心里的分量也不怎么样啊。”

  李令月略微皱了皱眉,视线中忽然闯入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她猛地站了起来。

  天边乌云散尽,月光柔和地洒落下来,星光璀璨之中,一个全身被黑纱斗篷遮住的倩影抱着琴慢慢踏着这雪白的月光而来。

  “婉儿?”李令月下意识就想向那抹倩影跑去,可下一幕却教她骤然停住了脚步。

  黑影在李隆基的身边停住了,随后在他面前缓缓单膝跪地,低沉嘶哑的声音从黑纱中传出来,“殿下。”

  李令月脑海轰然,视线转移到李隆基身上,她咬着牙问:“你对婉儿做了什么?”

  李隆基笑而不答,态度轻佻地摸了摸黑影的发顶以示奖励,又从她手上接过了那把七弦古琴,盘腿坐下,将古琴放在双膝之上。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李隆基,其他事情我们都可以商量,把婉儿还给我。”

  “把天枢给我。”李隆基将双手搭在琴弦上,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道:“天枢真的不在我这里……”

  李隆基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指尖一划,丝弦震颤。

  弦声出现的那一瞬间,黑影像一只忽然被丢入滚水之中的虾米,猛地弓起了腰背,露出的手背上绽出根根青筋,仿佛忍受着无比的痛苦。

  李令月双眼之中瞬间染上痛楚,她崩溃般叫道:“不要!婉儿身体不好,你这样折磨她,她会死的!”

  李隆基没有理会她的话,垂着眼睛继续拨动指下的琴弦。

  黑影的脊背愈发弯曲,安静的风声之中,能听见她齿关咬紧后发出的咔嚓声,冷淡的月光下,一层深红的血色从黑衣之中洇了出来,一滴滴落在深绿的草丛之中,宛如熟透了的秋果。

  李令月闭了一瞬眼睛,随后全速冲向李隆基,手中庄周蝶冷光乍现。

  “我杀了你!”

  李隆基忽然笑了起来,指尖曲调一转,那跪伏在他身边的黑影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李隆基面前。

  李令月手中庄周蝶剑气已至,划破了黑影的面纱,露出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

  黑影从斜里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庄周蝶的剑刃,血珠成串落下,但那双手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坚如磐石地握着。

  她大惊,猛然放开手中的剑,剑势回撤得太过着急,脏腑移位,李令月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李隆基仰天一笑,道:“上官昭容被我灌下了迷魂草熬成的药,已经受我的琴声操控,姑姑,你要杀我,便得踏着你心爱之人的尸体……”

  李令月双手空空,眼神戚绝,紧紧盯着面前的黑衣人,望着她拿起庄周蝶,剑刃朝向了自己的方向。

  “这副药我也曾经下在李显的吃食之中,”李隆基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但当初不熟悉药性,没把握好用量,反倒弄得圣上身体衰弱得那么快……不过也好,李显死了,拿着玉玺的上官昭容能听话也好。”

  “反正不过一道传位诏书,”李隆基抬头看向李令月,意有所指一般道,“昭容在前世的时候也不是没写过。”

  他迎着李令月杀人般的目光,笑着看向黑衣人的背影。

  “不过这件事与姑姑已经没关系了,”李隆基指尖一拨,琴声一层层荡开,他开口下了一道命令。

  “上官婉儿,杀了李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