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坐在偌大的宫殿里,周围是两架金枝宫灯,宫灯上有着密密的锈痕,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几度欲灭。

  她坐在一张案几之后,对于门外的喊杀声充耳不闻,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着面前的文章。

  李令月站在上官婉儿身后,只能看见她消瘦的背影和那一头蜿蜒拖曳至地面的头发,月光下,她的发丝沾染着丝丝缕缕的霜白。

  上官婉儿放下笔,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文章,旋即低头吹了吹,吹干墨迹后,她拿起了玉玺,将它重重盖在了那一卷金黄丝绸之上。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上官婉儿这才好像轻松了些,她把玉玺放回,又慢慢卷起圣旨。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忽然抽出手帕捂在嘴上,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李令月知道,这是当初自饮鸩酒留下的后遗症……耳畔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少年的声音。

  “上官娘娘。”

  二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年少的李隆基推开殿门缓缓而入。

  惨白的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上官婉儿的脚下。

  上官婉儿回过神来,将咯血的手帕藏在了袖子之中,仰头坦荡地看着李隆基。

  “原来是临淄王殿下。”上官婉儿双手相并,勾腰一礼。

  “上官娘娘怎么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李隆基定定看着上官婉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在写诏书。”上官婉儿低头咳嗽了一下,咽下涌上喉咙的腥甜,面不改色地看着李隆基。

  “哦?”

  “诏书中将李重茂奉为皇太子,相王辅政。”上官婉儿微笑着看向他,“不知这样东西临淄王是否满意呢?”

  李隆基的眼神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挲,“上官娘娘的好意恐怕不是那么好拿的吧?”

  上官婉儿慢慢走到金枝宫灯前,随手用剪刀剪去部分烛心,烛光在她面前打出一片黯淡的阴影,将她的侧面勾勒出隽永而清雅的弧线。她把剪刀放下,烛火乍然变得亮了些,上官婉儿满意地笑了笑,伸手将宫灯取下。

  “其实挺好拿的。”上官婉儿回头看向李隆基,“只要你保证不杀太平公主,你的姑姑,这样东西就是你的了。”

  李隆基看着上官婉儿时,眼睛里头总是暗沉沉的,他心知肚明上官婉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此番若不是曾经在李显面前喝下的那杯毒酒以及日夜的殚精竭虑熬坏了身子,他这次能不能成功都还未可知。

  他知道这朝堂翻覆间的残酷,因而更加厌恶上官婉儿,她的心智权术简直与当年的武皇一模一样。

  明明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好在这天道轮回,她终究还是败了。

  不过败者就要有败者的觉悟,小命都已经在我手里抓着了,还要跟我讲条件,这不是笑话吗?

  想到这里,李隆基的心情好了些,抬头问上官婉儿:“若是本王不答应呢?”

  上官婉儿轻轻咳嗽了一下,闻言不急不恼地看着李隆基,灯火闪烁间,她的眼神还有些异样的温和意味。

  “李隆基,你以为你已经赢了吗?”

  这道声音从上官婉儿嘴里说出来,便带着些飘渺神秘的气息。

  被直呼其名的李隆基猛然抬头看向上官婉儿,“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端着蜡烛慢慢走下阶梯,一边走,一边说:“你进宫之前,我曾经飞鸽传书命雍州刺史关林恭派遣军队前往突厥边境,今年突厥大旱,一直在境外蠢蠢欲动,于是只好增派军队前往边境,相信这件事您应该是知道的。”

  李隆基望着她没有说话。

  上官婉儿没有听到回应,便又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军队的将领是长孙旭,也算我的哥哥。我曾经与闲谈时谈到若是我活不了了,他会怎么办。”

  “他不愧是长孙家的人,性情极烈,张口就说要联合突厥,带兵冲回来,砸了这大明宫的匾和玉玺给我报仇,”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有些无奈似的笑了笑,“我只好告诉他,我的身体亏空极大,恐怕活不了多久,这种殊荣承担不起,还是请他费心照看太平公主好了。”

  李隆基慢慢握紧了拳头。

  上官婉儿停在了一扇暗门前,微微呼出一口气,“我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对于边境的数万民众也不公平……可是我已是将死之人了,死后即便是挖坟掘尸,我也不在乎了。”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隆基拇指微微一挑,剑身出鞘半分。

  “上官婉儿,你以为这就能让本王投鼠忌器了?”李隆基慢慢抽出剑,剑尖对准了喘息不已的上官婉儿,“不错,你的计划确实让我有些惊奇,但你有没有想过,长孙旭要前往突厥边境必须经过本王的封地?”

  “本王只要不在通行文书上签字,长孙旭就不能离开临淄,”李隆基傲然站着,开口时掷地有声,“不过是区区十万兵马,难道本王还怕他不成?”

  “所以,我需要您在通行文书上签字,让他们速速出城。”上官婉儿轻声道。

  李隆基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讥讽道:“上官婉儿,你不觉得你的话很荒谬吗?你信不信我一道命令下去,你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

  上官婉儿举起手,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她冷静地看着李隆基,笑道:“那你信不信,我只要一抬手,你近在咫尺的帝王梦就要变成虚妄?”

  李隆基定定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上官婉儿微微眯起眼睛,眼底流露出冷静到极致的疯狂意味。

  “你没有闻到火药味吗?”她举着蜡烛,冷冷道,“暗室里已经埋好了火药,你若是不肯答应,我非常愿意带你一起下地狱。”

  方才被他忽略的火药气息此时变得沉重而庞然,他转身朝着殿门而去。

  “殿门已经锁死了,临淄王,你当时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一个将死之人有多疯呢?”上官婉儿站在阴影里,冷眼看着李隆基的动作,“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李隆基不死心地拉了拉殿门,殿门哐哐响了几下,可始终纹丝不动。

  “临淄王只要现在签好字,长孙旭拿着它离开临淄,我也就放心了,其他人也可以前来带您出去。”

  “你疯了,真是疯了!”

  “不错,现在就看您听不听一个疯子的话了。”

  李隆基的指尖死死陷入掌心,他狠狠盯着上官婉儿,手里的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安静了许久之后,他最终妥协地走了过去,提笔蘸墨,签好名字。

  上官婉儿让暗卫把文书带出去,回身看着李隆基时,忽然笑了一下。

  “听说君无戏言,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我要您发誓,将来绝不伤害太平公主,你的亲姑姑。”

  “我告诉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李隆基冷冷地看着上官婉儿道。

  上官婉儿拿着蜡烛走到了暗门前,身上的珠玉环佩叮当作响,她轻声威胁道:“我要你发誓,就用这李唐江山向我发誓,今后若伤害太平公主分毫,这李唐江山就要在你手上衰败下去!”

  “你敢发誓吗?”

  “你敢吗!”

  李隆基望着上官婉儿手里晃动的火光,有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寒意一丝丝从心底升了起来。

  “我李隆基以李唐江山发誓,此生绝不伤害姑姑,若有违背,这大唐王朝便会败在我李隆基手上!”最终,他有气无力地发誓道。

  闻言,上官婉儿猛地张口吐出一口血,跪坐在暗门边。

  李令月此时才终于知道,前世李隆基所说的“答应了一个人”到底是答应了谁。她站在原地,望着上官婉儿脱力倒在青石板上。

  上官婉儿嘴角血迹未干,双眼微阖,手里的灯烛落地,烛泪溅起,火光噗嗤一声灭了,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恍惚间上官婉儿好像看见高台上站着一个浅淡的人影,她努力地抬头望去,撞入了一双饱含着莫名情绪的眼睛里。

  李令月惊呆了,她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本不应该能见到她的上官婉儿朝她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张了张嘴,隐约能看出那是“公主”的口型。

  她全身一震,提着裙摆奔向上官婉儿,“婉儿?婉儿!你能看到我吗?你醒醒……”

  但李令月的手还没有碰到她,上官婉儿的脉搏就停止了,她微笑着看向虚空,好像是要投入一个美好的怀抱。

  李令月的手穿过了上官婉儿的身体,像是穿过一阵清风。

  李隆基灭掉了所有近处的火星,一把打开了暗门。

  李令月跪坐在上官婉儿身边,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无数张画像飞舞而出,其上描绘的人像是李令月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是她自己。

  或端坐沉思,或站立远眺,或自斟自乐,或手握书卷……一举一动皆是她日常所做。

  这些画像上满是火药,遇风自燃,还没落地便成了灰。

  就像少女的心事,永远不能诉之于口,永远不能为人所知,一旦见了天日,便要登时化作灰烬,不留一丝痕迹。

  李令月眼中倒映着那些画卷,它们燃烧着纷飞的样子像极了无数流萤飞涌而出,又如流风中回荡的樱雪。

  上官婉儿在死前都嘲讽了一把李隆基,他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看着所谓的“火药”纷飞开来。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上官婉儿冰冷的尸体,冷声道:“咱们走着瞧。”

  李令月猛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像褪了色似的,所有的色彩全部被洗的干干净净。

  周围的景物像融化了的冰似的瘫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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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永远会被这种隐忍的,永远被理智镇压着的,不敢说也说不得的暗恋所打动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