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从匣子里取出庄周蝶,随手一拔,剑刃出鞘的一瞬间,银光湛然,剑身上清楚地倒映出她的双眼。

  阿婆看着那把剑,忽然拍了拍脑袋,道:“这是天一道人的本命剑庄周蝶啊!”

  李令月闻言看向她,“怎么了?”

  阿婆有些诧异地看着剑道:“庄周蝶是天一道人的本命佩剑,当初可以一剑断江,如今不过是一些迷雾,若是那个小姑娘愿意,她完全可以拿着这把剑走出迷雾啊,为什么非要去找阴阳镜呢?”

  李令月下意识看向她,“你确定这把剑能斩开迷雾?”

  阿婆听她这样问,也有些不确定了,开口道:“我只是这样猜测的,既然之前的上官姑娘没有拿着这把剑出去,也许说明这把剑并不像传闻之中那么厉害吧。”

  李令月唰得把剑插回剑鞘,剑柄扣紧,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声。

  她的耳畔随着这声脆响,忽然划过另一道声音。

  “公主,你的愿望,永远是我剑指守望的方向。”

  李令月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庄周蝶。

  她想,这把剑根本就是上官婉儿害怕她被困在此地,特意留给她的。

  阿婆显然并不知道李令月是大唐公主,自顾自地坐下继续编织着自己的竹筐。

  “昨夜,那个姑娘跟我说了些关于你的事,要是这次拿着剑能出去,就好好给她立块碑吧。”

  半晌,李令月干涩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立碑?”

  阿婆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被困在阴阳镜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再次走出来,在俗世之中便与死无异。”

  李令月没有说话。

  阿婆继续絮絮叨叨:“别怪老婆子话多,这些年来这里寻找天枢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我见过不少在这里发生的背叛阋墙之事,但是心甘情愿愿意为另一个人寻找天枢,还将自己的退路交给其他人的,也就这么一个。”

  那上官姑娘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在说起李令月这个名字时,眼神里的温柔意味藏都藏不住。

  “姑娘,我劝你赶紧回去吧,别再找天枢了……别辜负了那位姑娘的一片情意。”

  李令月终于把视线从手中的庄周蝶上移开,她静静望着阿婆,低声道:“天枢冢在哪里?”

  阿婆长叹,“我说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这么犟呢?天枢就有那么重要吗?”

  李令月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剑,剑鞘上雕刻的花纹硌在她掌心之中时,手掌稍微有些痛,但她没有在意,摇头道:“我不是要去找天枢……我只是要接她回家。”

  阿婆望着她的眼神里忽然划过了一丝诧异。

  天枢冢上遍开白色桔梗花,两枚碧色镜面碎片悬在冢碑之上,碧绿幽光如呼吸一般一闪一灭,将桔梗花都照得妖异了起来。

  李令月站在冢前,抬头看着那片所谓的阴阳镜,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庄周蝶,一脚踏入了阴阳镜反射的碧色光线中。

  她眼前骤然一黑,脚下踩空,直直往下落去,耳畔风声肆虐,她却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忽然几道疾风从几个方向吹来,卷住了李令月的手脚,她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昏,接下来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令月被一阵读书声吵醒。

  她倒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慢慢坐起身来看向周围。

  周围的景色她很熟悉,正是长安大明宫中的掖庭。

  但隐约又有些微妙的不同,李令月盯着周围回忆了许久,才忽然记起来,这里似乎是她前世所见过的掖庭。

  耳畔孩童的读书声清晰了些,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年幼的上官婉儿正趴在桌子边读书。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

  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春秋不变,水旱不知。

  上官婉儿读到这里时,忽然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郑月。

  “娘,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之外是掖庭,掖庭之外是皇宫,皇宫之外呢?”

  “是长安。”郑月慢慢放下手里的绣活,抬头从小小的窗棂向外看去,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天边。

  “长安之外呢?”上官婉儿也望向月亮。

  “连绵的青山,汹涌的大江,浩瀚的山河。”

  “那这本书上所提到的止而不盈,已而不虚的海是真的存在吗?”

  郑月悲伤地看了一眼一脸憧憬的上官婉儿,道:“是真的。”

  李令月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向天边的月亮,周围忽然暗下去,一滴冰凉的水滴答落下,被一片绿叶承托而起。

  那轮月亮就在水滴溅落时变了。

  凄清冷淡的月光宛如溪水般蜿蜒而下,剥脱了雪白外衣的月亮长出了棱角,与一颗竹篾制成的蹴鞠重合了。

  李令月一眨眼,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

  月亮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巧精致的蹴鞠。

  上官婉儿抱着那只蹴鞠无助地站在一个侍女面前,她眼中掉落了一滴眼泪,顺着她的鼻梁,坠在鼻尖上,很快这滴泪离开了她的鼻尖,滴落在一片绿叶上,发出了轻微的啪嗒声。

  “这是我的。”上官婉儿抱着蹴鞠不肯撒手,眼角通红,委屈地看着侍女,“是我的。”

  侍女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这是公主的东西,你一个卑贱的奴婢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上官婉儿白皙的脸颊被侍女涂着蔻丹的指甲刮破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横过她的右颊,她死死抱着蹴鞠,倔强地抬头道:“这是公主不要了送给我的,为什么不可以给我?”

  侍女气得脸都红了,扬起手还想给她一巴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喝令。

  “住手!”

  李令月惊诧地看着小一号的自己站在磐石上,扬起一巴掌扇在了侍女的脸颊上。

  小小的李令月高傲地站在石头上,颐指气使道:“这是本殿送出去的东西,你们这帮奴才是要教本殿做事吗?”

  侍女惊呆了,急忙跪下求饶。

  李令月没有理会侍女,她提着繁重的宫服从磐石上跳下来,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皱着眉看她脸上那一道血痕。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办法,凑近了上官婉儿,对着她的伤痕吹了吹。

  还低声道:“公主吹一吹,痛痛飞飞。”

  李令月一手扶额,有些无奈地看着小时候犯傻的自己。

  上官婉儿怔忪地看向李令月,压在眼底的是全然的好奇和感激。

  周围的一切慢慢扭曲起来,所有的色彩像是被一只大手毫无条理地揉作一团,在这一团乱糟糟的颜色之中。

  只有上官婉儿的眼睛明亮如初。

  她的双眼中清晰倒映出小令月的背影。

  小令月慢慢回身看向上官婉儿时,她的背影逐渐抽条似的长大,等她完全回头,冲着上官婉儿莞尔一笑时,已经与如今的李令月相差不大了。

  而此时的上官婉儿却忽然移开了视线,视线中闯入了一丛白桂花。

  周围一下子黯淡下来,白桂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李令月走上前去,想嗅闻其芬芳,可当她走上前时,桂花蓦然晕开,变成了漫天纷飞的白雪。

  李令月听见一阵熟悉的笛声,她看见上官婉儿斜坐在栏杆边,一边吹奏着玉笛,一边眺望远方的花轿。

  李令月眼睁睁看着她冷笑着摔碎了玉笛,仰头喝下一坛黄酒,转身摇摇晃晃下了楼梯,然后一头栽进了孩童堆起的雪人之中。

  李令月急忙上前几步想要抱住上官婉儿,可她忘了自己在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实体,所以她只能看着上官婉儿的身体穿过她的手臂,坠落下去。

  坠落——

  扑通一声。

  一个小太监被上官婉儿死死摁在水里,他拼命挣扎,水花四溅。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摁住他脑袋的手异常地稳,一双眼睛冷静到有些疯狂,直到小太监的手无力地掉落在水中,她才慢慢松了力,站起身来。

  “来人。”她说。

  几名暗卫半跪在她面前。

  上官婉儿用手帕擦了擦手,淡声道:“把这个小太监处理了,千万不能让武皇知道这件事。”

  暗卫拖着那位死不瞑目的太监走远了。

  站在一边的李令月望着那一双大睁着的眼睛,忽然想起来前世自己与七哥发动神龙政变时,似乎七哥身边便有这个小太监,在某个晚上忽然失足落水而死。

  李令月惊诧地看向上官婉儿。

  难道这个太监是母皇的人?是婉儿为了守住政变秘密,亲手杀了他?

  李令月一惊之下,想再度查看那名太监身份,耳畔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她回头望去,只见上官婉儿将太监身上掉下的女帝密令玉牌随意地往水里扔去。

  她看着那块玉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往池塘中央摔去。

  四周画面一变,空中的玉牌仿佛穿过了一扇无形的大门,扭曲了一下,化成了一只金樽,狠狠摔在了青石地板上。

  上官婉儿孤身一人跪在大殿上,发上的珠翠被她一一摘下,在身边丢了一地。她仰头喝下鸩酒,将手里的金樽砸下。

  金樽砰得一声落下,震得周围的灰尘涌起。

  她仰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李显,高声道:“微臣自请鸩酒,只求陛下不要忘了祖宗礼法,将安乐公主立为皇太女!”

  说完,上官婉儿身体软软落下,李令月看见李显豁然站起,跑下阶梯抱起她,一脚踹开殿门,高声道:“太医!快传太医!”

  李令月下意识跟着一同跑出了殿门。

  刺目的阳光一瞬间席卷而来,她提起袖子遮了遮光线,再放下手时,就看见眼前的景象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