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武曌慢步走在宫道之上。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天边骤然一亮,武曌的动作顿了顿,身边的侍女立刻上前打开了伞,低声道:“皇后娘娘,快下雨了,您看……”

  武曌伸手,雨水噼噼啪啪落在了她的掌心里,洇湿了一片衣袖。她等待着,知道此事一定要有极大的耐心,所以她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着宫外的消息。

  此时,一道灰影划过,一只湿淋淋的鸽子飞入武曌掌心,她看了一眼鸽子空空如也的信筒,微微一笑道:“我们去陛下那里。”

  与武曌的好心情不同,在听完侍卫的禀报后,李治龙颜大怒,伸手把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下,那些东西乱糟糟堆作一堆,墨水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废物!”李治指着他们的鼻子痛骂道,“一群废物!”

  那些侍卫发着抖跪在地上哭作一团:“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传朕的令,若还有敢在宫门前放肆者,通通给朕就地打死,决不轻饶!”李治将椅子一脚踹翻,椅子顺着阶梯一阶一阶滚下去。

  咚,咚,咚——

  一下下仿佛敲在人们心头上。

  侍卫们愣愣看着椅子滚到脚边。

  “还不快滚!”天子阴沉道。

  侍卫如梦初醒,急忙起身向外走,在这时,恰有一人推门而入,她站在门外背着光,看不清神色,狂风裹挟着雨丝从门外吹进来,来人的袖子和衣摆已然沾湿。

  “陛下,”武曌云鬓高耸,神色冷静,她的视线在满地狼藉上一扫而过,随后跪在台阶之下,她仰头道,“陛下此时动手,臣妾以为弊大于利。”

  “哦?朕倒要听听看。”李治暂且冷静下来,他望着阶下跪着的女人,骤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武曌跪着时,双眼垂下,不敢直视君王,然腰肢孤拔,如一杆青翠绿竹。

  “不知陛下是否听到过坊间传闻?”

  “什么传闻?”

  “天子不仁,天道震怒,故而降下牡丹花鬼,一探天子仁德之心。”

  “放肆!”李治手边已经没有可以扔的东西了,所以他一手指着武曌,另一手捂着胸口,胸腔起起伏伏,沉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殿中反复回响,像是一把破风箱鼓风时发出的嘶哑鸣声。

  “陛下息怒!”武曌声音微微急促些,“此乃坊间贩夫走卒者的胡编乱造,陛下不必将其放在心上,实在生气,不过是些升斗小民,杀了也就杀了……”

  “只是如今宫门外闹得沸沸扬扬,正巧天又在此时下了一场大雨,”武曌有意顿了顿,觑到李治陷入沉思的表情,她才继续说下去,“此事更是做实了坊间传闻,百姓不足为惧,可割据一地的藩王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兴风作浪,臣妾就不敢妄断了。”

  李治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整座大殿变得如坟墓一般安静。

  武曌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但面上丝毫不显,李治的视线如芒刺背,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她不能显露出一丝迟疑退让。

  半晌,李治的声音缓缓响起:“既然如此,皇后有何高见?”

  武曌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背上冷汗浸湿重衣,但好在结局在她意料之中。

  “弃卒保车,”武曌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李治的双眼,冷然道,“陛下此时应走出宫门,向上天展示陛下的仁慈之心。”

  李治定定看了武曌许久,随后蓦地开口道:“皇后最近的长进愈发大了。”

  武曌垂下脖颈,优雅地跪伏在地,低声道:“臣妾是陛下的掌中风筝,飞得再高,线还是把握在您的手里。”

  李治背手走过跪在地上的武曌,淡淡开口道:“走吧,去宫门外瞧瞧。”

  武曌缓缓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来时还趔趄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的双腿都已经有些软了。

  “圣上不在乎王续杀了多少平民,对于他来说,王续很好用,他舍不得这样一个好帮手,因此他万万不会因为王续奸杀多名女子,就赐他死罪。”上官婉儿漠然看着远处宫门上站着的高宗,“除非,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皇位稳固。”

  明月了然地点了点头,上官婉儿便伸手将兜帽戴在头上,“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王续之事查实,陛下震怒,赐王续死罪,又敬佩关林恭宁折不弯,敢于为民请命的精神,特封其为新任雍州刺史,不日走马上任。

  马车在关府后门停下,侍女扶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少女下了马车。

  关府的管家早就在门口等待了许久,见到少女,忙不迭迎了上去,道:“娘娘,老爷已经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少女点了点头,她让侍女拿着礼物一起进了门。

  走过一条走廊,又绕过一道影壁,一眼就看到厅上昂首等待的关林恭。

  “恭贺关大人荣升。”少女拱手道。

  关林恭身上被廷杖打出来的伤还没好全,却仍旧坚持跪下磕头,他道:“臣参见才人娘娘。”

  上官婉儿抬手将幂篱取下,扶起关林恭道:“关大人请起,我可当不得您行此大礼。”

  “来人,奉茶!”

  “不了,”上官婉儿抬手拒绝道,“我此番奉皇后娘娘之命来问候您的伤势的,待一会儿就得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呢。”

  关林恭谦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了。”

  上官婉儿点头,“那就好,皇后娘娘赐了些伤药钱财,希望关大人早日康复,走马上任。”

  “多谢皇后娘娘。”关林恭说着又要下跪,上官婉儿急忙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只要关大人将来不要忘记皇后娘娘此番恩情,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说完,上官婉儿将幂篱重新戴上,扶着侍女的手慢悠悠离开了。

  上官婉儿飘然而去,管家上前几步道:“老爷,这些钱财……”

  “收着吧。”关林恭叹息般道。

  上官婉儿出了关府,转身便去了冯小宝那儿。

  冯小宝的药铺倒与往日一样,清苦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之中,这段时间没什么人上门求医,整个药房里都是静悄悄的。

  上官婉儿来到后院,果不其然看到好几个药童伙计在院子铺晒药草,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映照出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药铺中的草药要时常翻晒,否则容易发霉,药效不佳。

  上官婉儿抱着三十三图,叫住了一个药童,道:“冯小宝呢?”

  药童指了一个房间,道:“和薛公子一起下棋呢。”

  薛公子?上官婉儿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哪个薛公子?

  一扇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从中被踹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一圈,这人也不计较,他站起身冲着门内笑眯眯道:“你说别人作弊,又拿不出证据,这不就是诬赖吗?”

  冯小宝气冲冲站在门口,一头卷发都要气得冒烟了,眼睛也不再是素日无精打采地半眯着,反而好像蹭蹭向外冒火,他指着被踹出房门的男子道:“无赖!”

  说完,他砰的一声将门合上,还上了栓。

  薛顗啧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暗叹这人脾气真大,一转头就看见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上官婉儿。

  “上官娘娘?”薛顗倒一点没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向着上官婉儿拱手道,“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薛公子怎么……”上官婉儿艰难道。

  “哦,”薛顗恍然,“在下曾与冯大夫在明月楼前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得知他是这天下第一神医,正巧我近日睡眠不佳,特来让冯大夫瞧瞧。”

  “这薛公子几乎天天都来,”一个药童在上官婉儿身边低声道,“要不是咱们冯大夫是个男的,我都怀疑薛公子是不是看上我家主人了。”

  薛顗似笑非笑看着药童揭他的短,竟也不生气,道:“不知上官娘娘来此有何要事啊?”

  上官婉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微笑,道:“我有一位朋友正在冯大夫这里养伤,我这次是来看看他的。”

  “原来如此。”薛顗也笑了起来,眼眸弯弯。

  这种宛如狐狸一般明媚又狡诈的笑让上官婉儿一下子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她不欲与他多说,路过他往冯小宝的房间走去。

  “娘娘的朋友是不是叫作来俊臣?”身后蓦然传来薛顗带着笑意的声音。

  上官婉儿顿住了脚步,她回头皱着眉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薛顗走了两步,靠近上官婉儿,道,“王续若不是被来俊臣牵制住了,想必你们的计划没那么容易实现吧?”

  “什么计划?”上官婉儿微微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娘娘此番设下妙计,甚至将琅琊王李冲也牵扯进去,此事令薛顗不得不佩服,”薛顗缓缓收了笑容,他紧紧盯着上官婉儿的眼睛,笑道,“只是有一点娘娘没有算到……”

  “陛下的左膀右臂除了王续,还有我们薛家,你这次除去了王续,陛下为了稳固王权,必然要和薛家结成更为稳固的关系。”薛顗骤然退了一步,与上官婉儿拉开了距离,“还有什么关系,比联姻更稳固呢?”

  上官婉儿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薛家的女儿还小,但公子正当年龄,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这次设计杀了王续,即使太平公主当初向我弟弟表白,向高宗表明心迹非他不嫁,高宗说不定仍旧要在王家与我薛家之间反复抉择。”

  上官婉儿手里的三十三图落了一地,她震惊地望着薛顗,“太平公主……非他不嫁?”

  “不错,今日公主回宫,估计就是讨论她与薛家的婚事了。”

  上官婉儿怔怔望了他许久。

  这是真的。

  上官婉儿知道薛顗说的没错,高宗若是想稳固王权,联姻的确是最简便也最放心的手段。

  可是……为什么?太平公主为什么会答应?她喜欢薛绍吗?

  她不是……喜欢我吗?

  不行,我得问清楚!我得亲自找公主问清楚!

  连幂篱都来不及戴上,任由三十三图丢在脚下,上官婉儿失去了以往处之泰然的仪态,她快步往回走。

  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不顾侍女,提着裙角沿着路一路小跑。

  “回宫!”她急匆匆道,“备车!回宫!”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薛顗终于牵起嘴角,他望着上官婉儿狼狈的背影,笑着蹲下去一卷卷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