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凄凄,濛濛的月光下,一道道树影仿佛变成了怪物嶙峋的臂膀,它们不屈地指着天,像是要控诉些什么。

  关林恭躺在一片潮湿的泥泞上,过了很久,他的眼皮动了动,随后睁开了眼睛。鼻端是泥土的腥味和草木的青涩气息,他呆愣了许久才坐起身来,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环顾四周。

  这是在哪?他想着,草木扶疏,但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园中草木陈列自成一派,颇为雅趣,像是哪位读书之人的后院。关林恭摸着脑袋,思考自己怎么会醒在这儿。

  关林恭此时突然想起他晕过去之前看到的白衣女鬼,喃喃自语道:“难不成,竟是那个女鬼将我带到这里来了?”

  他再不敢托大,慢慢走过园中小道,向着前院而去。

  可当他走到一半时,园中小径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白影!关林恭警惕起来,他摆出起手式等着对方的攻击,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看着他,竟缓缓落下两行血泪,她慢慢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

  关林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股浓郁的牡丹花香扑面而来,这香气简直浓郁得过了分,仔细品闻,关林恭居然还嗅出这香味之中隐隐带着的血腥气。

  他的神色严肃了起来,看了一眼满脸血泪的女鬼,他慢慢朝着香气最为浓郁的地方而去。

  顺着女鬼所指方向走到尽头,关林恭发现那香气居然是来源于一朵足有孩童脑袋一般大的牡丹!

  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娇艳,香气扑鼻。他却感受到了这牡丹不同寻常之处,关林恭慢慢走近端详。恰在此时,一阵风将云层吹散,凄清的月光下,那朵牡丹的花瓣犹如鲜血所染,红到近乎诡异,简直像是下一秒就会滴下血来。

  关林恭骤然回头,却见身后空空荡荡,那白衣女鬼竟然已经失去了踪影。

  关林恭一瞬间发觉此事不对劲,他看着那株诡谲的牡丹,转身就往院外跑,他得找铲子来,看看这邪异之花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当他拿着铲子锄头之类的工具往回跑时,刚好遇到散了宴席的诸位同僚,他们见关林恭拿着铲子在街上狂奔,纷纷拦住他。

  “关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有人问道。

  “此事与你等无关。”关林恭不愧是御史台第一号不会说话之人,开口便让别人无话可说。

  “你不跟他们说,不如跟小王说说?”

  关林恭浑身一震,回头看见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着琅琊王李冲向着这边而来,他急忙行礼道:“参见琅琊王殿下。”

  李冲看了一眼他脚边的铲子,饶有兴致道:“关大人,大晚上的你拿着铲子和锄头,这是要做什么?”

  关林恭无奈,只好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冲。

  李冲还不曾说话,他身边一名清绝美丽的少女开口道:“血色牡丹?此等怪事我倒好像听说过。”

  “明月听说过?”李冲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从哪里听说的?”

  “坊间传言,”明月看了李冲一眼,又犹豫道,“此事事关重大,奴家不敢说。”

  “你说便是,本王恕你无罪。”

  “坊间传言,这血色牡丹乃是因为圣上不仁,天道不满,这才降下异象……”明月还没说完,便被李冲怒声打断。

  “放肆!”

  明月急忙跪下,楚楚可怜道:“王爷恕罪,这都是那些无知之人编造出来的,王爷万万不要因为此事气坏了身子啊!”

  李冲盯着她跪伏下去的伶仃背影,蓦然扯出一抹笑,道:“好,那本王便跟着一起去看看,这所谓的天道异象到底有何指教!”

  跟在李冲身后的薛顗发觉到一丝不大对劲,但他喝了太多酒,头脑有些不太清醒,只能踉踉跄跄跟着一行人来到了那个长着巨大牡丹花的别院。

  那群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牡丹花前,李冲一抬手,几个人一锄头就把牡丹花给挖倒了,众人讶然地看着大量的鲜血从牡丹花的根上汩汩涌出,这场景诡异到了极点,不少人的冷汗唰一下掉了下来,几乎吓出尿来,但顾忌着李冲,一个个只好哆嗦着留在原地。

  又是几铲子下去,一个人大着胆子抓住牡丹花的花茎,一使劲便将整株牡丹连根拔起,这个人举着花茎长舒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睁大双眼,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他下意识将手里的花茎举起来一看,立刻吓得嚎叫一声,甩手便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月光下,那诡异至极的牡丹根须竟然缠着一只半腐烂的手!

  在所有人都往后退时,只有关林恭一把抢过别人手中的铲子,一点一点将泥土铲开,尸体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所有人齐齐捂住口鼻,后退数步。

  关林恭面不改色,将土坑挖深了些,随后长叹一口气,道:“叫禁军过来吧,这里出了人命。”

  在众人身后的薛顗几乎是一瞬间清醒过来,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划过明月、关林恭,再凝于那个不深不浅的土坑下——那里堆叠着好几具尸体。

  禁军举着火把来了,几个人合力将土刨松,挖出的尸体一具具依次排开,最近的尸体半腐烂,最远的尸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白骨,一眼数过去,竟有十六具之多。

  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关林恭上疏请求皇帝彻查此事,但没想到这张奏折递上去,竟就犹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关林恭连上几道折子,全部被打了回来,他不信邪,还想继续上奏时,还是御史丞拉住了他,告诉他那所别院的主人是那雍州刺史王续,让他别再继续上奏了,否则帝王震怒,掉脑袋的反而是他关林恭。

  关林恭听完,深深看了御史丞一眼,他抬手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搁在了桌案边,轻轻道:“这死在王续别院之中的女子,年纪最小的,连十二岁都不到,人们都说官者父母心,下官这几天一直问自己,若是死去的是下官自己的女儿、妹妹,下官会怎么做。”

  御史丞欲言又止。

  “大人,我知道您是为了下官好,”关林恭一掀袍角,跪在了御史丞面前,他仰头道,“下官刚入御史台,便是您教我为官之道,下官早已将您看做是自己的老师,但如今下官却要让您失望了,官场险恶,下官只想真真切切为百姓讨一个公道!”

  御史丞闭眼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挥手道:“既如此,那你便去吧。”

  关林恭弯腰给御史丞磕了几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屋外走去。

  御史丞年事已高,他眯着眼睛看关林恭的背影融进灿烂的阳光里,最后化成白惨惨一片,一滴浑浊的眼泪骤然掉落。

  他抚膺长叹:“傻孩子,你这一去是不要命了啊……”

  大明宫外,关林恭脖颈上悬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写着王续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在他身边,是一个小小的木制棺材,他跪在宫门外,执意死谏君王彻查王续别院之事。

  许多民众好奇地站在旁边,围观关林恭跪在宫外的身影。

  李治听闻大怒,将手里的奏折用力丢了出去,奏折的封皮由木头制成,摔在地上发出了啪的一声,木屑纷飞,这奏折竟是被震怒的李治摔得四分五裂。

  “打死!把这个不识时务的畜生给朕打死!”李治捂着胸口骂道。

  内侍吓了一跳,他缩着脖子连声道是。

  侍卫得到命令,拿着长长的棍子走到了关林恭面前,道:“关大人,皇上有令,赐你廷杖四十,你可有异议?”

  关林恭悲凉地看了一眼宫门,俯身磕头道:“下官领旨谢恩。”

  侍卫架住关林恭,一个人将棍子高高举起,一棒下去,血肉横飞,关林恭一声不发,但额头上一下见了汗。

  第二棒砸下,很快是第三棒……

  旁观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到最后几乎鸦雀无声,他们凝视着侍卫手中不断砸在关林恭后背双腿上的棍棒,说不出半句话来。

  有人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有人垂泪泣不成声,也有人望着关林恭奄奄一息的面庞,眼睛发红。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关大人!”随后一跃而起,扑在关林恭背后替他挨了一棍,他发出一声惨叫。

  一个女人哭着跪在了宫门前,她脖子上也挂了一块木板,扬声道:“民妇杨氏和丈夫杨充,为惨死于城东别院的女儿鸣冤!”

  又有两人过来,他们不敢阻挠侍卫行刑,只能盖在关林恭身上替他受刑,他们高声号呼道:“刘家兄弟为我家妹妹鸣冤!”

  人群之中,有人跪下,高声道:“我也鸣冤!”

  犹如一个信号,陆陆续续,在场所有人纷纷下跪,声音乱七八糟,却念着同一个字:冤。

  对他们无权无势的百姓而言,这世道最是苦涩煎熬,所幸有人愿意为他们发声,愿意为他们鸣冤,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那他们也愿意为这位父母官献上自己的性命。

  天空上轰然一声,雨水纷然落下,溅起一朵朵水花。

  所有人抬头望天,原来天不无情,见人间惨事时,天也落泪,天也鸣冤。

  宫门前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这是侍卫们不曾想到的,他们默默收回手里的棍子,彼此看了一眼,他们转身回去禀告高宗。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身处酒楼之上的少女眼里,她伸手将兜帽摘下,露出一条绿色发带。

  “娘娘,如您所料,有人出头之后,群情激奋,在您的引导下,人们都附和着一起鸣冤。”明月站在上官婉儿身边道。

  上官婉儿冷静地看着下方乱糟糟的场景,伸手接了几滴雨,叹息道:“这雨下得真及时,钦天监别的不行,这个算得倒很准。”

  她说完,随手将一只鸽子放了出去,望着鸽子飞入雨幕,她淡淡道:“接下来,就看武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