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太子李贤被废,高宗封英王李显为皇太子,并号令择日为太子选妃。

  三月三,长安水边多丽人。

  大明宫中一扫往日沉闷的气氛,许多妙龄女子身着当下长安最时兴的衣裳袅袅婷婷进了宫,她们用团扇半遮着脸,与相熟的姐妹们站在一起,聊起什么有趣事情时,她们便吃吃地笑起来,偶尔眼神若有似无地向上座之人扫去,待看到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时,又不约而同地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李显坐在上首处,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花园中人比花娇的莺莺燕燕。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就要从这群人之中选出来,对方长相如何,性格如何,是否能与他亲近等等都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他只要抬起手随便选一个就成。

  这是皇室中人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他不可以在这种地方任性。

  李显忽然觉得沉闷,几位哥哥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他猛地站了起来,向身旁的高宗和武后道歉:“儿臣身体不适,想出去吹吹风。”

  武曌以为李显是想近距离看看姑娘,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找了这样一个借口,于是便含笑道:“也是,年轻人老是拘在这儿难免无聊,你自去走走吧。”

  李显双手相并向二人俯身行礼,随后独自一人朝着花园水榭而去。

  水榭之中假山堆叠,为了让景致看上去更加清雅,前年特意在这边又挖了一条水渠,其上有竹骨贴着水面建起一道吊桥,两侧用结实的麻绳做栏杆,防止有人摔入水渠之中。

  李显以前就喜欢站在吊桥中间,享受风带着清新水汽吹来的感觉。

  但当他背着手晃悠悠走到吊桥边时,却发现他素日最爱的位置已经有人占着了。

  韦香蹲在吊桥中央,长长的裙子被她不耐烦地抓做一团夹在小腹和大腿中间,她伸手将刚刚挖出来的蚯蚓拴在一缕从衣带上抽出来的丝线上,将虫带线往水下一丢,她低着头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等着鱼上钩。

  太阳暖烘烘地洒在身上,一条肥硕的鲤鱼摇着尾巴慢慢悠悠过来了,韦香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那条鱼,眼里闪现了别样的精光。

  “你这样钓不到鱼的。”

  声音响起,韦香猝不及防间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桥面上,水波一圈圈荡开,那条鲜香肥美的鲤鱼受到了惊吓,一甩尾巴就以极快的速度游远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就道:“你谁啊?把我鱼吓走了你赔我啊!”

  李显挑挑眉,看着这个曾经自称大唐第一蹴鞠的少女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那表情鲜活而富有热忱,与这大明宫格格不入。

  “就算孤不出声,你也钓不到鱼,”李显指了指韦香手中光秃秃的丝线,“钓鱼得用鱼钩。”

  韦香认出面前这个身披蟒袍,看上去勉强还有点玉树临风之态的男人正是今日赏花宴的主角太子殿下,她心里歇了与人争辩的心思,自认倒霉地站起来,不情不愿道:“太子殿下万安。”

  李显看着她皱巴巴的裙子和稍显脏污的绣花鞋,问道:“你不和那些小姐们一块儿赏花,怎么倒跑到这里来钓鱼?”

  韦香将手里的丝线卷成一坨收进袖子里,“她们说的东西我都不太懂,一知半解地老惹人笑话,所以索性大家各玩各的,我不打扰她们,”她有意顿了顿,一双眼睛仿佛意有所指一般看了眼李显,“她们也不必来打扰我。”

  就差明晃晃下逐客令了。李显听出来了韦香的暗示,但他脸皮奇厚,偏要站着不动。

  “孤晒晒太阳,你自做你的事就是,不必管孤。”

  这件事要是搁在那些闺阁小姐身上,也许她们会告罪离开,将这个地方留给太子殿下,可他偏偏遇到的是心里压根没什么高低尊贵之分的韦香,她听到这话,无所谓地一挑眉,又蹲下去抽了根丝线钓鱼。

  二人静静等了许久,终于又有一条鱼犹豫着往这边游来了,韦香回头警惕地看了李显一眼,发现他没有要出声的意思后,暂时放下了心,一门心思盯着缓缓游来的那条笨头笨脑的鱼。

  李显站在一边,抱着手臂看热闹。

  眼看着鱼游到了韦香眼皮底下,她眼底得意之色一闪,闪电般伸手探向那条鱼。

  她的手犹如水鸟从水面一掠而过,不过瞬息,当韦香再度把手从水里举起时,手中握着一条摇着尾巴使劲挣扎的鱼。

  为了抓这条鱼,韦香的袖子都湿透了,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挑剔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鱼之后,一甩手又把鱼丢了回去。

  鱼落入池中,溅起一朵水花。

  “为什么把鱼放了?”李显看着她的动作,不由得好奇道。

  韦香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条鱼品相不佳,恐怕不入太子殿下的眼,所以我还是放了吧。”

  李显听懂了韦香的言外之意,他道:“你不想做太子妃?”

  韦香短促地笑了声,她心想,按照如今朝堂形势,这东宫之位可谓峰顶浪尖,群狼环伺,稍不留意就要丢掉小命,这太子妃谁乐意当谁当,反正她韦香有自知之明,绝不去淌这趟浑水。

  但她面上依旧摆出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福身道:“妾身蒲柳之姿实在是不敢奢望能成为太子妃。”

  竹香渐渐飘散,与记忆之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李显听了韦香的话,深以为然,回去后禀告高宗,表示自己与韦家女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这边选妃之宴热热闹闹,上官婉儿这边却是冷冷清清。

  所有人都去后花园凑热闹,上官婉儿难得闲暇,可以翻阅手里还没来得及看的书,她靠着窗户,借着日光读书,安静的大殿之中一时竟只能听到她偶尔翻书的声音。

  就在这时,大殿外有敲门声响起,“娘娘,有您的信。”

  上官婉儿扬声道:“进来。”

  侍女双手拿着信,低头迈着碎步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娘娘,信封上没有写明寄信之人,奴婢拿不定主意,便来请娘娘定夺。”

  上官婉儿将信接过来,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出门后细心地将门合上,大殿重新恢复安静。上官婉儿将信封拿在手上,逆着光看到上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来”字,便撕开信封,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来俊臣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但总结一下,其主旨含义就一条——

  我被抓了,快来捞我!

  据信中所说,来俊臣是被雍州刺史王续所擒,理由是怀疑他与长孙一脉有关,现在他被抓进大牢里吃不好睡不好,受了刑之后,身上还有伤,这次是侥幸让明月楼给她传来消息,若是她再不去把他从牢里救出来,他就要死了。

  上官婉儿看完信,觉得来俊臣所言大概有些夸张。至少她不认为一个被困在牢中,还要念叨着自己被抓前尚未吃完的那碟莲花酥的人能出什么大事。

  于是她把信慢慢收起来,点火将其焚烧干净后,打开殿门吩咐道:“来人,备车,本宫今日身子不爽,想去冯大夫那儿看看。”

  上官婉儿是在书屋里找到冯小宝的,彼时他慢吞吞抱着一堆春宫图走到柜台前准备付账,他刚把钱从钱袋子里掏出来,一只手从斜里伸出,将几枚铜板拍在了柜台上。

  “他的账我付了。”上官婉儿看着书屋掌柜道。

  掌柜点头,上官婉儿便拉着冯小宝出了门,他忙不迭抱紧了怀里的春宫图,连声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母亲又病了?”

  “不是,”上官婉儿将冯小宝拉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里,低声道,“我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做。”

  “不做。”冯小宝呆归呆,但也不傻,一看上官婉儿的样子就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他上次已经知道这上官婉儿是皇宫之中的人,连她都搞不定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大夫能做什么?

  说完,冯小宝捂着耳朵转身就要走,却被上官婉儿拉住了,她微微一笑,低声道:“皇宫之中有一套三十三图,你若是答应帮我,这套图便是你的了。”

  冯小宝眼神一变,下意识问道:“东瀛上贡的?”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满意地看着冯小宝一瞬间变得复杂的神色。

  她抱着手臂,非常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等着,任由冯小宝抓耳挠腮,纠结许久。

  “那你先告诉我要做什么。”冯小宝抬头道。

  上官婉儿将她的计划跟冯小宝说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你可不许食言,事成之后,一定得把图给我送来。”

  上官婉儿一笑:“一言为定。”

  冯小宝告别了上官婉儿,满腹哀愁地抱着满怀的图往回走,他满脑子想着上官婉儿的计划,没注意自己正经过明月楼。

  他闷头走着路,忽然就被一个人抱了满怀,手里抱着的春宫图扑簌簌落了一地。冯小宝定睛一看,抱着他的原来是个蒙着眼玩捉迷藏的纨绔子弟。

  那纨绔双眼被青色绸带所缚,倒衬得这人面如冠玉,他抱着冯小宝,手还不老实地在他腰上摸了两把。围在他们身边的姑娘望着他们窃窃笑着,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开口提醒那纨绔。

  “腰肢纤细,瘦而不柴。”纨绔果断道,“必定是我明月楼的阿欢姑娘!”

  冯小宝冷笑一声,一把扯下了纨绔眼上的绸带,道:“给我把手放开。”

  光线略有些刺眼,纨绔眯了眯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竟然是个满头卷发,双眼无神的少年。

  周围轰然笑了出来,那些姑娘们忍了许久,如今才笑出了声,其中那个叫作阿欢的姑娘笑的声音最大。

  冯小宝等了一会儿,见那纨绔仍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便又抬眼望他,用眼神示意对方把手放开。

  纨绔此时才如梦初醒,放开手蹭蹭蹭后退三步。

  冯小宝斜瞥了他一眼,随后蹲下身去捡那些散落满地的春宫图。

  “喂,”这时候那纨绔好像回过神来,深觉丢脸的他想要从冯小宝身上找回场子,他冷笑着看了两眼地上的春宫图,“君子善实操,纸上谈兵要不得,要不让哥哥带你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