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逆天改命之事,只知道即使六哥如今就算保下命来,也无法拦他心存死志。

  她失魂落魄地在宫道上走着,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流露出想要争权的意味,否则别说父皇,就算是日后登基为皇的母后也绝不会放过她。更何况,前世里,此时的她身处于深宫之中,很多朝堂之上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清楚,现在贸然出手,只会把自己暴露出去。

  她李令月当初能成为镇国太平公主,一时风头无两权倾天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如今,她势力范围狭小,又不能引起父皇母后的注意,可谓是举步维艰,步步杀机,所以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六哥痛失所爱,惨淡一生。

  那,薛绍呢?这一世,他也会离我而去吗?

  李令月忽然想起前世的皎皎君子,她心头骤然一痛,回头对着上官婉儿道:“你不必跟着我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还不等上官婉儿回话,她揣着手炉转身就走。上官婉儿盯着她寂寥绝望的背影,慢慢皱起了眉头。

  “去向武后告假,就说今日我身体不适,需要完成的奏疏,我明日一定补上。”上官婉儿拉住一名侍女,眼睛一错不错看着李令月离开的方向,嘴里慢慢道。

  侍女惊讶地瞧了一眼上官婉儿,在她们眼里,这位才人娘娘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绝不会在皇后娘娘身边缺席,这次竟是她第一次告假。

  上官婉儿没理会对方的惊异,说完就朝着李令月离开的方向而去。

  很久之后,上官婉儿无数次思考,当时她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眼下,她满心担忧浑浑噩噩的李令月出事,所以她一路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她身后,看着她上了长安城最高的凌霄台。

  凌霄台是一座沿山而建的平台,站于其上,可俯瞰整座长安城。每年上元节放烟花时,全城百姓就会来这里观看烟火。

  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山,站在又高又险的高台之上时只觉心惊肉跳。她不知道李令月打算做些什么。

  但她既做不到转身就走,也没有身份上去将她拉下高台。

  眼见着李令月的身影在风雪之中仿佛摇摇欲坠,内心可谓煎熬至极。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余光中似乎瞥见了什么,她心中一凛,慢慢靠近。

  明明外头下着大雪,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薛顗捏着歌姬的手,一点一点教她如何吹奏玉笛,笛声婉转,带着女子特有的娇媚。

  他搂着歌姬的腰,半眯着眼听那些艳曲,一只手拿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却被另一名歌姬拦住。

  那名歌姬媚眼如丝,就着薛顗的手将美酒含入口中,随后凑上前去,嘴对嘴将酒哺入薛顗口中。

  薛顗爽朗一笑,放开搂着琵琶女的手,一把握住喂酒歌姬的腰,将她推倒压在身下。歌姬半推半就地推了他一把,酒壶倾倒,温热的酒液淋淋漓漓倒了一地。

  李冲在一边合着歌姬的曲子,闭眼打着拍子,温香软玉在怀,满车都是醉生梦死的味道。

  薛绍却坐在车外,他仰头看着天空中飘飞的大雪,随手拨了一下旁边琵琶的琴弦,琵琶发出了铮然一声,余音竟袅袅不散。

  他听见车内已然有了低低的喘息声,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驾马掉头回长安时,一个带着兜帽看不清楚面容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来人被黑色斗篷遮的严严实实,快步走到他的马车前,还没等薛绍说话,便伸手从那堆凌乱的乐器中抽出了玉笛,玉笛在薛绍面前一晃,来人低着头道:“借用一下。”

  对方的声音虽然略微沙哑,但能很清楚地听出是年轻女孩的声音,薛绍才反应过来,这个穿着斗篷神神叨叨的人,竟然是一位姑娘?

  上官婉儿看到薛绍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但她不知道薛绍是不是会认出她,毕竟她上官婉儿是高宗名义上的妃子,若是大半夜与薛绍这样的年轻男子纠缠,恐怕会惹来麻烦。所以她盖着兜帽,掩住自己的面容,拿了玉笛后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薛绍没有追上来,上官婉儿低着头匆匆走到山崖边,回头望了一眼,稍微松了一口气。她静静望着不远处站在瑟瑟风雪之中的李令月。

  其实大多时候,对于沉溺于痛苦之中无法诉之于口的人来说,与轻飘飘的安慰相比,他们更需要的,不过是一片安静的角落,能让他们舔舐自己的伤口,抚慰自己的痛楚。

  李令月坐在高台的栏杆之上,身后是千尺悬崖,她两只手撑着栏杆,抬头看着没完没了向下飘散的白雪,她不觉得冷,反倒觉得自己满心焦躁,如困兽一般,面对冰冷钢铁铸成的笼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钻入了牛角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李贤之事实在不能揽在自己身上,可她就是忍不住,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责怪她,甚至到最后开始引诱她——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能解脱了,反正这辈子与上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之处,你救不了任何人的,难道这两次的教训还不够吗?跳下去吧……”

  这声音喋喋不休,带着一阵阵飘渺的哭声,她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脑袋里嗡嗡作响。

  李令月的举动都被上官婉儿看在眼里,她闭了闭眼,压住心头涌起的不安与痛楚,垂眼将玉笛凑到唇边。

  轻快的笛声不期然传过来,李令月耳畔的轰鸣声骤然止住了,她不曾听过这样轻缓柔软的笛声,就像是小时候母后用手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就像是明月洒下温柔的月光。

  这笛音就如同轻轻浅浅的溪流,慢慢浸润她痛苦不堪的内心,将那些盘旋于耳边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窃窃之音全部盖住,只留下温柔似水的感情充盈在她的心里。

  李令月不由自主地下了栏杆,她半眯着眼睛沉醉在笛声之中。

  而马车之中的薛顗在听到笛声的一刹那停下了动作,他抬手挥开了歌姬拥上来的手臂,半披着披风出了马车,看见了愣愣站在原地的薛绍。

  “谁在吹笛?”薛顗挑了挑眉道,“笛声清澈,曲调温软,听惯了花楼之中的靡靡之音,骤然听见这些曲子,反倒还觉得新鲜。”

  薛绍望着方才那姑娘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不认识,好像是个姑娘。”

  “哦?”薛顗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满不在乎道,“怎么不让她进来和我们一起玩玩?”

  薛绍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笛音如人,你觉得能吹奏出这般纯净动人的笛声之人,会愿意同你薛大公子玩?”

  “看不起我是不是?”薛顗伸手推了薛绍一把,半真半假道,“薛大公子是纨绔之流,堕了你薛小公子的颜面是不是?”

  “没有。”薛绍语调认真,他一字一顿道,“兄长很好,在薛家,你做出的牺牲比我大,我一直知道的。”

  薛顗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笑了下,道:“傻孩子。”

  一曲结束,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天色,心知出来太久,武后恐起疑心,自己不能再继续逗留在这里了。

  她默默放下笛子,又深深看了一眼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李令月,转身回到马车边。没管自她出现便一直饶有兴趣盯着她的薛顗,上官婉儿将玉笛抛向薛绍,一言不发往山下走去。

  薛顗紧紧盯着少女的背影,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与记忆之中的某个瞬间重合起来,但当他试图抓住这一缕瞬间时,那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却转瞬消失无踪。

  笛声止息,李令月抬起头来,她心里忽然有一个冲动,她想去看看吹笛之人究竟是谁,这种渴望驱使她重新站起身来,慢慢朝着先前传来笛音的方向蹒跚而去。

  她转过一个弯,远远看见一个前世无比熟悉的侧影。

  “薛绍?”李令月喃喃道。

  明明自己的声音细微如蚊鸣,在这猛烈的山风之中传不出半米,可那人却像是听见了她的呼唤似的,偏头看了过来。

  那从来坦坦荡荡,淡然守礼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变了变,一丝惊诧划过,他看着她,站起身拱袖行礼:“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李令月的目光在他腰间的玉笛上一掠而过,然后静悄悄地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道:“方才是你在吹笛吗?”

  薛绍一愣,他看了一眼腰间别着的笛子,皱了皱眉正想说话,却被薛顗抢白了。

  “公主好耳力,”薛顗拿着酒杯,懒洋洋瘫在马车车辕边,笑眯眯道,“我这好弟弟献丑了。”

  薛绍不赞同地看了薛顗一眼,还想辩解一句,却听到李令月低声笑了起来。

  李令月看着薛绍,笑容粲然,她慢慢走近他,开口便丢出了一道惊雷。

  “我喜欢你,想要嫁给你,来年我及笄之日,你要记得找父皇提亲。”

  薛绍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他呆愣愣看着李令月。

  马车里酒杯坠地的声音响起,李冲从车内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睁得仿佛牛眼一般,他张口结舌道:“我在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