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旷,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沉默地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二人。

  烟雾漫卷而上,太平公主的眉目竟若煌煌仙人,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

  上官婉儿慢慢走入大殿,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她不甚熟练地行礼:“参见太平公主。”

  李令月走上前扶住上官婉儿,华丽的宫装在青石地板上拖曳,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快起来,”触碰到上官婉儿的手掌时,李令月感觉到手中一片湿润,她垂眸看见掌间袖上一片血迹,她微微蹙了眉看向上官婉儿,“你没事吧?”

  上官婉儿看见李令月华美宫装袖子上那一大片鲜红的血迹,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急忙缩手,将受了伤的手藏在袖中:“对不起公主殿下,我……”

  李令月打断了上官婉儿的话,她抬眼看向镜虚:“把药房的伤药拿来,还有让其他人别找了,”她拉着上官婉儿往自己的房间走,要进门时脚步顿了顿,回头道,“这些废物找个人,找了这么半天都没找到,让人受着这么重的伤自己跑回来了,这山就这么大?他们真的找得这么艰难?”

  镜虚垂眉作揖:“公主息怒,镜虚会管束好观里的人。”

  李令月拉着上官婉儿往里走,转身合上门前,只留下淡淡一句:“让他们自己去领罚。”

  上官婉儿没见过李令月发怒的样子,应该说,李令月几乎不会在她面前发火,如今对方第一次展现出皇家公主的威势,她却觉得很自然,仿佛这样一举一动皆带着压迫感的人才是真正的太平公主。

  “你坐在这儿,”李令月指着小榻道,“等会儿我给你上药。”

  上官婉儿受宠若惊,她摇着头:“不了,公主,我们还是先入宫吧,我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您无需为这些小事劳神。”

  “这可不是小事。”李令月用力把上官婉儿摁在榻上,“反正入宫时间已经迟了,迟一个时辰,迟两个时辰没多大区别,你别担心,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镜虚就在此时敲了敲门,“公主,伤药拿来了。”

  李令月开门拿了托盘,镜虚愣了一下,随后明白公主的意思,她放开手慢慢退下去。

  “伤口太深,这伤药也不是特别好,等会儿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李令月把放着药的托盘搁在桌上,从中拿了一只药瓶和一卷白布朝着上官婉儿走来,“我先帮你清理伤口,你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把头转过去别看。”

  上官婉儿惊讶于对方滴水不漏的温柔,对于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做法,她也已经近乎惶恐,便往回退了退:“公主殿下,我可以自己来……”

  “没关系,你自己一个人不好清理伤口,”蹲在上官婉儿面前的李令月叹了口气,抬头对她说,“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一件小事而已。”她说完,想了想又把手中的白布扯下半截系在上官婉儿眼睛上,“你现在看不到我,就假装在你面前替你处理伤口的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个叫李令月的普通女子,感觉会不会好一点?”

  上官婉儿双眼被缚,手上的感觉反而愈加明显,她能感受到李令月轻微的呼吸打在手掌上,能感觉到水流慢慢冲洗过伤口,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温度,还有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太安静了,周围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到即使镇定如上官婉儿这样的人,也会在这种氛围中平添出些坐立难安的焦躁来。

  李令月小心地上过了药,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一点点把上官婉儿的手掌缠起来,抬手解开了上官婉儿眼上盖着的布条。

  布条落下,刺眼的光芒瞬间淹没了上官婉儿的整个视线。

  她下意识要闭上眼。

  可闭眼后,眼前仍旧残留着方才看到的场景——

  一片灿烂光辉中,李令月抬头看着她,额上微微细汗,但唇边却有着一抹醉人的笑意。

  仿佛静谧中耳畔有风铃叮咚一响,上官婉儿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的频率突然就乱了。

  李令月放开了上官婉儿的手,起身收拾药瓶。

  上官婉儿却不适应似的蜷了一下手指,仿佛想留下些什么似的,但掌间却空留下些残温的错觉。

  不要慌,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许多想,这件事到此为止,出去之后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不要回忆,就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你必须要冷静,她是公主,她可以任性,但是你不可以。

  以后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少和太平公主接触,剩下的等以后再说。

  李令月回身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轻声道:“你现在好一点了吗?我们回宫吧。”

  上官婉儿睁开眼睛,低着头瓮声瓮气道:“是。”

  回程路上,太平公主上了皇室规格的马车,上官婉儿随后进入另一辆稍微低调些的车。

  发现她们二人不同车时,上官婉儿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被蛇咬过,她坐在马车里慢慢摸上了自己的脉搏,蛇咬过的伤口已经不再红肿,头晕的症状也十分微弱,但脉搏跳动的频率仍旧很快。

  也许方才心跳得那么快,不过是因为蛇毒没有被清干净吧?

  上官婉儿展开包袱,又拿出一瓶解毒丸,随着温水吞服而下。此时她才开始有些后怕起来,她慢慢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仿佛是死里逃生过一回。

  长安大明宫。

  上官婉儿站在太平公主车架外,拱着袖子道别:“此番多谢公主相帮,奴婢心系母亲,就先回掖庭去了。”

  她说完之后,马车里半晌没有动静。

  上官婉儿垂下眼睫,她寻思自己说的话对于一位多情的少女来说,也许有些无情了。

  但是,无论如何,她和这位尊贵的公主之间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她不能深陷在这其中。

  上官婉儿转身要离开。

  谁料李令月在这时掀开了车帘,向她低声道:“明崇俨已经写信把你推荐给了母后,只是你年纪太小了些,我听说你念书极好,便向母后把你借到我身边来教我念书。”

  上官婉儿听言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立即弯腰作揖:“公主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这恐怕不合礼数……”

  “没什么合不合礼数的,你放心,”李令月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到时候你在我身边,以我的贴身侍女的身份行走,在宫里会自由一些。”她想了想又说道,“也可以把你娘亲从掖庭里接出来,掖庭劳役繁重,你娘一个人恐怕吃不住。”

  上官婉儿被她说动,只好再次深深作揖;“多谢公主殿下。”

  “去吧。”李令月微微笑了下,转头命令车夫继续走。

  车轮辘辘声逐渐远去,上官婉儿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等公主的车架已经过了转角看不见了,她这才恍然回神,抬手揉了揉额角,往掖庭而去。

  上官婉儿推开熟悉的房门,随口道:“娘,我回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上官婉儿又叫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应。她慢慢皱紧了眉头,缓缓往外走:“不在?她又去哪了?”

  床上传来一声咳嗽,上官婉儿骤然回首,只见厚重的被子下伸出一只细细伶仃的手。

  上官婉儿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她猛地扑过去,掀开了被子。

  待看到被子下的人影时,上官婉儿不由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道:“娘亲?是你吗?”

  离别不过短短三年,郑月如今却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她双颊凹陷,躺在床上微微眯着眼睛,双眼迷离恍惚,她看到上官婉儿,眼睛微微一亮,轻声道:“庭芝,是你吗?你来接我了吗?”

  “我是婉儿。”上官婉儿眉目骤然冷下去,“娘亲,您不想要我了吗?”

  郑月皱了皱眉,嘴里无意识地反驳道:“怎么会?婉儿已经被我送到洛阳去了,怎么可能现在就回来?”

  “你把她送到洛阳,交给师弟照顾,然后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掖庭里,就可以彻底抛下婉儿,追随你那死去的丈夫了是吗?”

  “哎呀,你把我说的好没责任感,”郑月耍赖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擅长离别的嘛,再说在洛阳过了那么多年,婉儿到时候还记不记得我都两说呢。”

  上官婉儿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劈头盖脸对着郑月骂道:“你休想!我告诉你郑月,你要是敢死,我就把婉儿也杀了!”

  郑月骤然睁大了双眼,“要不要这么狠……”她的话在看清眼前之人时戛然而止。

  “……婉儿?”郑月动了动嘴唇,望着跪坐在床边,双眼含泪还要摆出一副恶狠狠样子瞪着她的少女,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就回来了?”

  “回来给你收尸!”上官婉儿恶声恶气道。

  郑月叹了口气,没有在意上官婉儿气急之下说出的混账话,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婉儿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少说废话,”上官婉儿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对着郑月道,“我去找太医,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出门往太平公主的宫殿跑去,只有公主才能找太医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