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上官婉儿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帐幔纹理,她皱了皱眉,从虚幻的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

  “你醒了。”明崇俨的声音响起,他把桌子上的药端到上官婉儿面前,“快把药喝了。”

  上官婉儿接过药却没喝,她抬头看向明崇俨,“那些村民呢?”

  “都安置好了。”明崇俨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不用担心。”

  上官婉儿松了一口气,她将药汁一口气全部吞下,平静得仿佛感受不到那药汁挑战极限的滋味似的,只是在咽下去的一瞬间蹙了蹙眉,“以后不要亲自给我煎药了。”

  明崇俨把碗收回来,抱怨似的说道:“良药苦口啊。”

  “我要回长安。”上官婉儿突然说道。

  明崇俨沉默片刻,眼神微微游移,他低头闻了一下药碗,“也不至于为了逃避我煎的药,特意跑回长安去吧。”

  空气安静两秒,上官婉儿伸手抵着额角:“你想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回长安?”

  “我不仅要回长安,”上官婉儿声音愈来愈低沉,也越来越坚定,“我还要走上朝堂,我要做官。”

  明崇俨把手里的碗放下了,淡淡道:“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上官婉儿昂起脑袋,一字一顿道,“我要辅佐一代明君清肃朝纲!”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明崇俨站在上官婉儿面前,对着年轻的少女轻声道。

  “我知道,”上官婉儿眉目刚烈,她回忆起救人时那惨烈的场景,在悬崖上吊着的绝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抬眼看着明崇俨,“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这个道理连一群山匪都懂,可应为天下百姓掌权者却不明白。”

  “如若今后朝堂上竟无一人愿为百姓发声,我愿做这第一人,”上官婉儿顿了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心中的愤懑般,“如若当权者仍旧执迷不悟,我便另扶明君整理朝堂!”

  明崇俨手里的碗骤然落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房间里一片安静,两人一时都没继续说话。

  上官婉儿知道方才自己说的话可谓大逆不道,明崇俨身为大唐臣子,就算再随和,也肯定不会认同她这一番话的。

  “不愧是师姐和上官师兄的女儿啊,这性子与他们二人简直一模一样,”明崇俨慢慢蹲下去一片片捡起碎瓷片,这位大唐臣子低低叹了口气,“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想做就去做吧。”

  上官婉儿倏忽抬眼,看见明崇俨收好了瓷片,对着她眨了眨眼睛,“曾经上官师兄叛出师门前,广交天下好友,与山匪月下畅饮,与纨绔投壶骑射,山下喝得烂醉如泥时,还在山门前用剑刻下歪歪扭扭的‘天地正心’四个大字,惹得师父一巴掌拍碎了山门,让他足足抄了两百遍山规,与他相比,你又算什么呢?”

  上官婉儿想象到那个场景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崇俨看着上官婉儿道,“师兄师姐都是跳脱至极的性子,生出的女儿倒是安静沉稳,只是这腔子里的心都是一脉相承的烫。”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上官婉儿说着,“这世间若没人愿意,那我便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我父亲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明崇俨摇了摇头,他打开门,要出去的时候顿住了脚步,微微回身,他对着上官婉儿道:“十月二十八日午时之前到长安太平观,千万别迟到,那里会有人带你入宫。”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看着明崇俨走远的背影,她默默在舌尖咬了一个名字:“太平?”

  十月二十八日。

  上官婉儿紧赶慢赶,还是终于在这个日子前赶到了长安,去太平观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

  她闭着眼睛,脑中纷繁复杂,一会儿是大明宫中的娘亲,一会儿是洛阳大水的景象,一会儿又是明崇俨凝重的表情……最后划过的是一个明艳华丽的身影。

  上官婉儿骤然睁开了双眼,她慢慢坐起身来,太平观,她想着,是我想的那个太平观吗?跟太平公主有关系吗?

  “真是疯了,”上官婉儿摇着头,自嘲道,“太平公主怎么会离开大明宫跑到那么远的道观里去?那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观罢了,你这么敏感干什么?”

  她又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睛的时候,耳畔好像又传来一声稚嫩却笃定的声音:“毕竟你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踹了一脚床脚,这觉别想睡了!

  每当她觉得太平公主的话其实是无心之言,这不过是一个误会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让她怀疑自己的判断。上官婉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无稽的事情,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跟一个掖庭的官婢有关系呢?

  但是种种迹象又由不得她不怀疑,这件事情又不能直接问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翻了一个身,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上官婉儿第一次失眠了,她耷拉着眼皮,慢慢挎着自己的包袱往太平观走。

  太平观离此地不算远,只不过要走一段不算短的山路,所以上官婉儿早早就出发了。

  朝阳初上,山路崎岖,路边偶尔有鸟雀啾鸣,看过去的时候却只有一片幽幽的树影,前一天下了雨,路上湿滑,上官婉儿拿着一根树枝撑着,小心地向前走着。

  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异响,她仰头一看,只见一条蛇盘在树枝上,朝着她嘶嘶吐信,见她仰头,闪电般探头咬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下意识就拿手中的木杖打过去,蛇受惊缠上木杖,顺势游走一口咬在了她手臂上。

  上官婉儿咬牙,一手抽出庄周蝶,连着蛇与木杖一同被削成了两段。

  蛇身在地面上抖动两下,随后静止不动了,她松了口气,低头吸出蛇毒,转头吐了出去,又伸手掏出明崇俨以前随手炼制送她的解毒丸,在嘴里嚼几下咽了下去。

  明崇俨曾说此药可解百毒,希望他不是诓我的。

  可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昏花起来。

  不行,午时之前,我得赶到太平观,不能倒在这里。上官婉儿握紧了手中的木杖,但下一秒,她就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婉儿倒在地上的身影微微一动,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本来还稍显茫然的目光在看到树叶间洒下的日光时骤然锐利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上官婉儿撑着木杖想站起来,却失力再次摔倒在地,手掌擦过粗粝尖锐的石头,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一下子洇出来,滴在了泥土中。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这伤口的痛楚让她头脑突然清醒了,她咬住袖口随手撕下一片衣袖,又咬着在手掌上绕了几圈绑紧,勉强止血后,撑着庄周蝶往外走。

  出了树丛,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眼神一下子沉了下去——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午时了,她紧紧捏着手杖,一丝悔恨浮上心头。

  赶不上了,不该求快走这条路的。上官婉儿咬着舌尖,不管太平观里等她的人是谁,现在肯定已经走了。

  她迟了太多了。

  上官婉儿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漫长的山路,咬牙还是继续往山上走。

  先上山再说,如果人已经走了,就暂时住在那里,等下一次进宫的时间。上官婉儿艰难地向上走着,反正无论结果如何,绝不能现在就放弃。

  等上官婉儿走到太平观观门前时,已经是未时六刻了。她慢慢走上前,轻轻扣响了观门,没等多久,一个穿着素净道袍的少女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上官婉儿,眼神落在了上官婉儿手里的剑鞘上,“你是?”

  上官婉儿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便把剑收回身后,对少女道:“我是来找观主的,有人说他能带我入宫。”

  少女明白了,她双手用力拉开了门:“进来吧。”

  上官婉儿进了门,惊讶地发现院子里竟然还停着一辆马车,她猛然看向少女,少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马车,顺口解释了一句:“观主见你还没到,便在此地多逗留了些许时辰。”

  上官婉儿知道少女所说虽然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是足足一个多时辰。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叫镜虚,”少女一边为上官婉儿引路,一边随口介绍道,“观里的人都被观主派出去找你了,所以现在看上去没什么人,我先带你去找观主,等其他人回来之后,你们再回宫。”

  上官婉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明显的好意,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镜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观主,她到了。”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飘渺的回应:“让她进来。”

  镜虚便示意上官婉儿开门,上官婉儿轻轻推开大门,只见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太清道德天尊像,人像下站着一位穿着华美宫服的少女。

  她背对着上官婉儿,乌黑浓密的头发在头顶上挽成一个发髻,两支沉甸甸的金簪分插在发髻两侧。

  烟雾袅袅中,她慢慢回首,白皙端庄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上官婉儿的视线里。

  这太平观观主竟然真的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大唐最尊贵的公主。

  当今太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