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忘了追上去,她看见一截衣摆从她眼前经过,衣摆是用绸缎做的,上面用金丝绣了精细的花纹。

  上官婉儿一下坐了起来,她猛地看向那女孩的背影,如果她没看错,那应该是皇室贵族才可以穿着的纹样。

  那个莫名其妙喊打喊杀,又莫名其妙收手走人的女孩,竟然是一位公主。

  她震惊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回走。

  快到门口时,有人搓着手走出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正想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来人上下扫了上官婉儿两眼,倒吸一口冷气:“你不会想跳水自尽吧?婉儿你这样让娘很为难哎。”

  上官婉儿懒得理这位除了读书多之外没有任何优点的娘亲,挣脱了手腕就想回房间。

  郑月,也就是上官婉儿的亲娘,她追着上官婉儿往里走,差点把两只鞋都给踩掉了:“明天轮到我们去清扫三清殿,婉儿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扫不完啊……”

  回应她的只有砰一声合上的房门。

  郑月啧了一声,又感叹了一下现在的孩子气性真是大。

  她目光遥遥望了一眼太平公主离开的方向,抬手掐算了片刻,却怎么也算不清楚。

  半晌,郑月放弃了在瑟瑟寒风中掐算,往手掌中哈了一口气,又敲了敲门:“厨房还有热水,你记得泡下脚,别着凉了。”说完,她缩着脖子往回走。

  管它翻天覆地,现在睡觉才是头等大事。

  三清殿是大明宫的不老仙宫,内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殿外汉白玉的阶梯上雕刻着星宿图案,殿内一年四季有专人续灯油,保证香火不断,宫灯不灭。

  在敲晨钟之前,负责三清殿洒扫工作的人要把地面擦干净,整理神像,清理香炉里积下的烟灰。

  上官婉儿从冰冷的水里捞出抹布,用力拧干后在地上擦,郑月直起腰喘了口气:“我真是半辈子没受过这种苦了。”

  这是一个信号,郑月要开始她的前大唐丞相儿媳回忆录的信号。

  如果不打断她,她可以侃侃而谈一直到洒扫工作结束。

  从泱泱三千美婢一直讲到每日的珍馐美食,再到出入的香车宝马,园里的珍奇植物,最后总结到上官婉儿幼时躺着的金丝缠枝摇篮。

  上官婉儿严重怀疑这摇篮是郑月在一天天的洒扫工作中幻想出来的东西,因为她已经编出十几种不同设计版本的摇篮样式了。

  她一向都选择直接无视郑月的碎碎念,上官婉儿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掖庭里了,对于郑月口中所说的钟鸣鼎食之家,实在没什么归属感。

  但是上官婉儿前天晚上没睡好,心情算不上美好,所以她开口道:“但是你现在依旧要把地洗干净,不然我们今天的晚饭就没着落。”

  郑月被她一噎,半天说不出话,半天慢慢喃道:“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啊。”

  大殿很快安静下来,身在其中的人只能听到微微的风声和偶尔走过的宫人发出的脚步声。

  上官婉儿提起水小心往外走,迈过大殿门槛的时候,突然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她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就在这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甚至把她往上提了一下,好让她能重新站稳。

  她低着头,迅速道:“无意冲撞贵人,还望贵人恕罪。”

  “没关系,”温润清澈的男声响起,那只手放开了她,两道青色道袍衣袖垂在她眼前,“你没摔着就好。”

  “婉儿?”郑月闻声出来,“你怎么——”

  郑月的声音在看到来人时戛然而止,上官婉儿察觉到不对劲,她回头看了一眼怔怔望着来人的娘亲,又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刚进门的男人。

  来人大概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一身青色道服,手臂上挽着拂尘,头上带着芙蓉冠,标准的道人打扮,他也愣愣看着郑月,神情颇为惊讶,似乎在这里看到郑月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

  上官婉儿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年轻道人和娘亲对视之间那一丝微妙的气氛,她开口打断了二人沉默凝滞的氛围:“娘,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耽搁了工作,我们又要饿一晚上了。”

  吃不上饭的体验让郑月一瞬间回归现实,暗暗瞪了一眼上官婉儿,她冲着男人郝然一笑:“这孩子没大没小,这位是你崇俨叔叔。”顿了顿,她又向男人介绍道:“阿俨,这是上官婉儿,上官庭芝的女儿。”

  明崇俨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把上官婉儿的水桶提起来,“我竟不知你们居然在这里……”他话语转弱,几乎带上些哽咽,“师姐,你们受苦了……”

  一阵风在掖庭中席卷而过,炉子上的陶壶里烧着开水,飘渺的雾气浮上来,郑月给许久未见的师弟明崇俨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的时候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如今可没有上好的明前龙井招待你了,暂且将就一下。”

  明崇俨站起身弯着腰,两只手虚托着杯子放到自己面前:“师姐,你受苦了。”

  自郑月嫁人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过话了,一时之间,二人竟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婉儿很识相地出了房间,把整个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这是上官兄的女儿吧。”明崇俨看着出门顺手把门关上的女孩,莫名觉得这孩子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郑月无奈地看了一眼被关上的门,叹了口气:“她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上官兄知道了,肯定又要撸着袖子满院子揍我了。”明崇俨忽然笑了一声。

  “也说不定是连着他这没良心的女儿一起揍。”郑月也笑了,气氛一下轻松了起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紧不慢道:“你怎么进宫了?不是当初说看不上这衮衮诸公的逐利之态吗?”

  明崇俨听了这揶揄他的话倒也没什么反应,只轻轻笑了笑:“天下星机大变,吾等当逢乱而出,拯救万民于天下。”

  郑月抬眼扫了一眼明崇俨,“这话你都说得出来?不怕师傅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你两戒尺?”

  “他都死那么久了,”明崇俨淡漠道,“我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了。”

  郑月沉默了片刻,“师傅走前说过什么话吗?”

  “拉着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堆,什么死后不许立碑啊,要把他的琴和他埋在一起啊之类的胡话……”明崇俨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平静道,“还说床下埋着两坛梨花酿,你和上官庭芝都喜欢喝这种酒,让我下山的时候带上,若是有机会,替他把酒给你们。”

  许多年前上官庭芝与师傅天一道人理念不合,叛出师门时还拐走了门内天赋绝艳的女弟子,从此再没踏入师门一步。可怜天一道人临死前还顾念着这两位徒弟,告诫最小的弟子要把封存多年的梨花酿安然送到那两位徒弟手里,没想到明崇俨一下山,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上官家全门抄斩的噩耗。

  不知道师傅入了酆都,却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时,表情会是什么样。

  可能会端着师傅的架子训斥几句,然后又不忍心,叹着气把人带走吧。

  郑月的手指猝不及防被水壶烫了一下,“我们对不起师傅。”

  “没什么,人间确实与山上很不相同,我下了山,也不想回去。”明崇俨宽慰,他换了一个话题,“上官兄有一个好女儿啊,我观她的气韵,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郑月捏着水杯陷入了回忆,“我生她时梦见巨人举秤称量天下,本以为会是一个儿子,没想到生下来之后发现居然是个女儿。” 她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倒宁愿她没这个气韵……这个世道,一个女儿家走那样一条路得吃多少苦啊。”

  明崇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蜷着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昨日夜里天象突然一变,一颗命星坠落,但几乎是瞬间又在相同的位置上出现同一颗命星,而那颗陨星竟就此失去踪影,”他慢慢皱起眉头,斟酌着道,“我当即立坛卜算,却始终算不清楚,只知道隐隐与这掖庭有关……”

  “与婉儿无关又有关,”郑月肯定道,“天象出现变故的同一瞬间我就醒过来了,当时院子里有另一个与婉儿年纪相仿的孩子,我还没看清人,她就走了。”

  明崇俨眉宇间慢慢浮上一丝担忧,面容严肃下去:“我是信师姐的,只是其他人不一定信。”

  “谁?”

  “李淳风。”明崇俨犹疑道,“那么大阵仗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让他知道师姐你们在这里……”

  “李淳风?那个曾经一剑伤了师傅根基的李淳风?”郑月的语气转冷,“这老匹夫居然还没死?”

  明崇俨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师姐,我还以为这漫漫红尘已经把你的杀伐之气磨掉了。”

  “让他来,”郑月眉目冰冷,指尖微微用力,瓷杯居然就被她捏成一把碎片,她张开手指,瓷片哗啦啦落了一地,“师傅不让我们去复仇就算了,如今撞到我手上了,我不介意也给他一剑,让他尝尝终年咳血的滋味。”

  “那你怕是要抓紧时间,”明崇俨看了一眼细碎的瓷片,叹息般说:“李淳风现在没死,也很快就要死了,他的命星早已摇摇欲坠,现在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好了,时间不早了。”郑月侧耳听到遥遥晨钟响起,“你该走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明崇俨出了门,冲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挽着拂尘飘然而去。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坐在桌案边低头沉思的娘亲,拿着扫帚把碎瓷片扫起来,淡淡道:“有什么事情非得摔东西解决?”她眉目间带上一丝惋惜,“这是我们最后两只瓷杯了。”

  郑月回过神来,重重叹了口气:“我真是半辈子没受过这种苦了……”

  她看着上官婉儿一阵风似的迅速退出房间的身影,莫名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