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翎朦胧睡着的时候,梵王一直守在她的床边,手捧着一本折子在读,边上还有两摞垒起来的折子。

  烛火摇摇,显出他两鬓的白发愈发明显,背也看着比往常更弓。

  青翎看着他渐渐显出苍老的脸,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大王……您不是还有半月才回宫吗?为何今日就回来了?”

  “大军获捷,将士们都欢欣鼓舞,原本是要在军营里庆贺几日再徐徐归来,可我近日总觉得天象不对,恐宫中要出事,于是便带着几个亲信提前回来了。想必是上天预料到你即将遭难,遣我回来救你。”

  青翎皱着眉勉强笑道:“我哪里就这么重要,还让上天都传讯给您来帮我,想必是……想必是别的缘由,老天才会将您召回。大王,我不怕您了。”

  “嗯?”

  “我是说,我以后再也不怕您了。从前没有来到梵国的时候,听了好多您的传说,那时候您在我心里是位强国的霸主,横刀立马,纵横天下,杀伐决断,如同暴君……”

  梵王听罢,微微一笑。反问道:“暴君?”

  “就是……又敬您,又怕您。”

  “那是敬多一些,还是怕多一些?”

  “以前是怕多一些……但我以后不会再怕你您了,我以后只敬您。”

  “就只有敬?”

  “大王,若是以后做了什么对您不利的事,我愿一死相偿还,到了阴曹地府,我还来见您,再任您惩罚,怎样我都受着……”

  “什么死不死?你这么个小毛丫头,你是把脑袋也摔坏了吗?你能对孤做什么不利之事?”

  “我,我……”

  “好了,别‘我我’的了,正好这会儿你醒了,我让他们温了药喂你喝,喝完了药再闭着眼睛睡一会儿,这都还没入夜呢。你得多睡,才能恢复得快,知道了吗?”

  “青翎知道了。”

  侍女端了药来,梵王便接着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看着挨得极近的梵王的脸,青翎只觉得又心疼,又歉疚。

  梵王对她这么好,她却就要和静安一起杀死他了。

  想到静安,又想起了萧夫人和她说的话,青翎只觉得深深的难过。

  一直以来,青翎其实都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她只是不懂,静安为何要骗她?

  为何说她和芸姬不熟?

  想着想着,不觉得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梵王见她眼睛渐渐渗出泪滴,忙问道:“怎么又哭了?痛得这么厉害吗?”

  “是痛,但我忍忍就好了,大王不必揪心。”

  “这药里已有止痛的良方,你忍着苦,将药喝完了,慢慢便好了。”

  “是。”

  看着青翎一口一口喝完了药,侍女将药碗收走,梵王又替她整理了一遍额边碎发,问道:“方才睡着了,可有做什么梦?”

  “有。”青翎点点头:“大王还是这样,喜欢听我的梦?”

  “你的梦有趣。快告诉孤,梦见了什么?”

  “一直梦见萧夫人将我推下井里,推了好好几次,每一次我都摔下去,只是最后一次,我刚刚往井里落,便来了一只很大的鸟,张开翅膀将我接住。”

  “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很大,很大。”

  “嗯。”

  见她又有些睡意朦胧,梵王便说道:“天晚了,你再歇息一会儿吧,我今天就在这里陪着你,你睡觉,我看折子,若是觉得痛了,渴了,饿了,就叫我。”

  “臣妾谢过大王……”

  两名侍卫押着小鹭,她此时已经不能行走,只有一左一右地拎着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拖出疏影宫,沿着甬道一直去往胭脂居。

  一路上都有好些姬妾、侍女从自家宫里探头出来看,其中有往日小鹭还熟识的侍女们,也有往日就不喜欢她的侍女们,不论是什么样的眼神,她都用一张被疼痛扭曲了的脸一一接住。

  小鹭并不知道自己将受什么样的刑罚,只是盲目地被押着走。

  走着走着,她的心突然开朗了一些,眼前的路,怎么像是去胭脂居的路?

  一直到了朝颜宫的门口,只见两名佩刀的侍卫把守在那里,宫门口一把大大的铜锁锁着。

  侍卫见了嬷嬷,便将锁打开,将门翕开一个缝隙,小鹭偷偷往里张望着,侍卫们将她往门里一扔,嬷嬷厉声说道:“宫女小鹭,意图戕害大王姬妾,理应当斩,然翎美人念着往日恩情,免你一死,终身囚禁胭脂居,非死不得出!”

  接着,侍卫们“砰”地一声将门关闭了,小鹭趴在地上,听见门锁锁住的声音。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将头抬起,环顾着这座物是人非的宫殿。

  十年前,小鹭第一次走进这里,当时这里富埒陶白,堆金积玉,就连院子的一株盆栽上都挂满金簪子玉绸,宫女们三五成群,嘻笑盈盈。如今一派凄凉,不仅举目看不见一个人,就连院子里名贵的盆栽花木都被搬了一空,只剩下一堆残枝败叶,更不要说屋子里的金银细软,想必已经一件不剩了。

  这便是昔日宫里唯一一位位居“夫人”之位、尚书嫡女的居所?

  一盏灯都没有的漆黑宫殿里,突然传来了琵琶声。

  这是……

  是萧夫人往日最爱弹奏的曲子!

  萧夫人还在宫里。

  “萧夫人,萧夫人!”

  小鹭喊着,眼泪也一同滚落了下来。

  她一边继续喊叫着,一边往宫殿的方向匍匐着过去,身后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红色痕迹。

  “萧夫人,您别怕,小鹭在这儿,小鹭来了,小鹭来护着您了……”

  那琵琶声先是呜呜咽咽,后又如穿云裂日一般。

  这是萧夫人多年在深宫中积攒下的愤怒吧。

  “萧夫人,萧夫人……”

  小鹭一直爬进宫里,艰难地绕过前厅,终于在后院的檐下见到了她。

  萧夫人……不,应该说是庶人萧氏,一顶乌发已然花白如雪,胡乱穿着一件薄如纸的衣裳,也许是因为流泪太多,脸上的妆容已经褪去,露出了额角淡红的烫伤痕迹。

  不着脂粉,却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出尘好看。

  额角留着伤疤,却像描绘的花儿一样。

  “萧夫人!”

  小鹭朝她唤道。

  琵琶声终于止住了,她轻轻地抬眼,看着这个匍匐在地板上、满身是血的小宫女,眼里逐渐现出一种孩童似的慌张,颤颤巍巍地指着她说道:“你是……你是谁?……为何,为何全身都是血?”

  “我是小鹭呀?”

  “小鹭?你的名字叫小鹭?”

  萧氏的眼睛里像是隔了一层雾。

  “是呀,我是小鹭呀。”

  “小鹭……我又是谁?”

  她像是还未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孩,还未看清这个世界一样,慢慢地举起自己的手,又慢慢地看着怀里的曲颈琵琶,小鹭这才发现,她赤着脚,鞋子早已不知道去哪里了,脚上还有两处划痕,血迹皆已经干涸了。

  “……我,我是谁?”

  “您是萧……”

  小鹭想了想,说出了她未进宫前的名字:“您是萧沐曦。”

  “萧……沐曦?”

  “对,您是曦儿!”

  小鹭朝她笑着。

  “您是尚书大人的嫡女曦儿,我是您的侍女小鹭。”

  “侍女……哎呀,哎呀哎呀,你怎么受伤了?”

  “我去树上给您摘果子,不小心摔下来了,不打紧的,养几天就好了。”

  “哎呀,这怎么行,这么多血……”

  “那么……小小姐可以帮我在药箱里拿一盒止血粉吗?”

  “药箱?”

  “我告诉您怎么走,从这里绕到前厅,进门后到右边去……”

  萧氏披着如雪般的长发,懵懵懂懂地进到前厅,按照小鹭说的,找到了止血粉。

  接着她回到小鹭的身边,蹲在她身旁,替她将被血沾湿的衣裳褪下,为她洒着止血粉。

  “痛痛散,痛痛散,粉粉一落痛痛散……”

  那是她三岁那年学会的童谣。

  那时在尚书府里,每次她调皮捣蛋划伤了手,她的母亲就会一边为她敷止血粉,一边教她唱这句童谣。

  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萧氏吓得抱着脑袋发出几声尖叫,小鹭急忙安慰道:“别怕,我在这儿呢!”

  萧氏还是抱着脑袋:“好黑,屋子里好黑!”

  “别怕别怕,点起灯就不怕了。”

  小鹭一边说,一边爬进屋子里,挣扎着找了两截蜡烛点了起来,然后唤着萧氏道:“小小姐你看,这儿有烛火了!”

  小鹭恍惚记得,萧夫人曾经说过,她还未出嫁时,是尚书大人家最小的嫡女,因此大家都叫她“小小姐”。

  萧氏果然应声过来,在烛火前坐下,露出了天真的笑颜:“太好了,这下不黑了,小鹭真好。”

  “小小姐,我会一直在这里照顾你的,一直一直。”

  “小鹭真好。”

  那一夜,小鹭趴在寝殿里原该贴身侍女睡的床上睡着了,夜里醒来时,却见萧氏睡在她的旁边,像个孩子似的蜷缩着。

  “小小姐……”

  小鹭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侍卫们在朝颜宫的大门上开了个小口,每日会送一次吃食和日用品,萧氏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似的,将这些东西端给小鹭看,小鹭就告诉她:“这是天上神仙给咱们的饭食呢!小小姐要好好吃饭,将来才能长高高!”

  萧氏在屋子里乱玩乱逛,突然找见了一件梵王的褂子,便拿来给小鹭看,小鹭说道:“这是做大了的衣裳,小小姐先放那,等我伤好了,我给您改成您的尺寸,穿上好看!”

  萧氏在床底下捡到了一只漏网的步摇,又拿去给小鹭看,小鹭说道:“这是小小姐先前丢了的首饰,来,我给您戴在头上,您看看。”萧氏戴着步摇,在镜子前照了照,确实娇俏,便摘了下来,转身戴在小鹭的头上,又将镜子拿来给小鹭看。

  小鹭第一次戴这么贵重的步摇,一头枯草一样的乱发,配上这支华贵的步摇,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她便将步摇摘下来,说道:“小小姐,您再去找找,看看屋子里各处还有没有这些首饰?有的话都给我来收着,以后我拿去进贡给神仙,逢年过节也可以吃顿肉!”

  “嗯!”

  萧氏欢天喜地地去了,一格一格地翻看那些橱柜,一有稀奇物件便给小鹭瞧瞧。

  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小鹭悄悄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