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里说,上帝为了阻止人类联合兴建能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于是制造出了不同的语言分裂文明。

  但陆钧行觉得,后来的人类仍然重新创造出了两种共同语言,在全世界流通。

  一个是跨越地域空间的钱。

  一个是跨越地域空间和时间的视听语言。

  文学、音乐、舞蹈、绘画、雕塑、戏剧、建筑、电影、游戏皆属于后者。

  而其中,电影就像是一种制造共情的媒介。

  它让人们对不同性别、不同种族、不同年龄、不同经济阶层、不同国籍、不同职业、不同志向与恐惧的人,拥有更多的了解。

  而目前以江颖为首,令一些国内电影人苦恼的是——如今我们国家的电影已经失真了。

  它没办法聚焦于当下社会的真实情感,课本里“群众喜闻乐见”的精神文明建设逐渐被架空。

  不过脑的爆米花电影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可不加限制的“爽”,在帮助观众们情感得到释放的同时,一些隐藏在背后粗制滥造的逻辑体系,也逐渐侵蚀着大家对于诸多事物的正确认知。

  陆钧行也不是不待见现在影院里其余的主旋律电影。

  只是它们最近几年愈发难以评价的呈现效果,总会让人下意识觉得,比起歌颂,一些倒更像是在消耗大众的民族情感来替流量演员镀金。

  毕竟谁也不敢指着具有象征性的红色说不对。

  影片的最后鸣谢滚动到结尾,投影灯光熄灭,陆钧行往前挪了点椅子,额头抵上前排年长者的后颈。

  “怎么了?”林云笙偏头去看对方,任由他的小臂又环上了自己的腰际。

  店内只剩几盏微弱的氛围小灯,林云笙甚至辨不出陆钧行现在的情绪状态,可大家讨论电影的声浪却已经兴奋得一层高过一层。

  陆钧行抬起头,又往林云笙的耳边靠了点:“没什么。”

  紧接着,隐秘而盛大的情绪夹杂着寻常的话语汹涌而来。

  “就是忽然觉得,我能遇到林老师真的太好了。”

  三天后,王卫林的综艺审查结束,节目终于提上拍摄进程。

  比起徐峰那边的几乎重新来过,陆钧行就要幸运得多,可以直接顺着后半段的剧情往下排。

  在陆钧行的剧本后来的高潮段落中,宋碧华举办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婚礼。

  没有身为新郎的另一半、没有约定俗成的伴娘、甚至没有父母做见证,她想摆脱世俗意义上对于“妻子”的要求,决定优先嫁给自己,对自己负责。

  陆钧行对这段剧情采用了纪录片式的处理拍法,他不再刻意去追求镜头里的构图与隐喻,剧本也故意不写明台词,只告诉姜倩一个大方向的脉络,尽可能让她流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比如剧中挑婚纱的场景。

  在陆钧行最早的构想里,下定决心后的女主宋碧华会大方走入婚纱店,挑选最昂贵的婚纱,拿出大女主爽文的气势穿着它去参加自己的婚礼。

  可他的这段剧情却遭到了姜倩的反驳。

  姜倩虽然讲不出一个具体的所以然来,但她却清楚:“反正同样作为家庭主妇,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陆钧行一直记着林云笙最早跟他强调的“性别差异”,所以他没有急着行使导演的权利为这段戏定性。

  夏光跟婚纱店老板谈场地价格的时候,拿到了两天的拍摄权,大家都鼓励姜倩按照自己的想法先试着演一遍。

  姜倩饰演的宋碧华鼓起勇气走进婚纱店,不同于陆钧行之前的想象,她在导购员热情的接待下,只是神色勉强地挑选了一件婚纱。

  正当姜倩准备照价付款时,却又被担保金与押金的各种规章制度绕得晕头转向,算下来原本三百块的婚纱,愣是要先付八千块钱的押金出来。

  她看向自己手中这套象征着婚姻起点的白纱裙,怔怔出神。

  姜倩将这位勤俭持家了大半辈子的家庭主妇演得活灵活现。

  她两手空空地走出了门店,脸上的表情却意外地坦然自若,几乎可以让人流畅地联想到她平时在地摊砍价时折半叫价的模样。

  姜倩语重心长地直视镜头:“太贵,而且感觉已经借人穿过挺多次了,不划算。”

  陆钧行跟在林云笙身边,他的声音越过相机镜头,在取景器外随意攀谈道:“都要花钱包场重新举办婚礼了,那婚纱租个贵点的不是更好?”

  “好什么好。”姜倩顿然变了脸色,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明显有着一套自己的花钱标准,“买不划算的东西叫冤大头,物超所值才叫好!”

  这些都是剧本里没有的内容,陆钧行只好顺着姜倩的话往下问:“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货比三家,”姜倩笑了起来,“然后再去购物软件上看看。”

  见状,陆钧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先的想当然。

  他急于让宋碧华撇开身上的时代烙印做出转变,忽略了正是像姜倩这样自然而矛盾的下意识习惯才真正不由自主地令人动容。

  姜倩最后在购物软件里买了件五百块的婚纱,珍珠戒指是她看着网上的教程买来材料自己做的。

  珍珠、小花球、戒指圈,当一切被硬线、铁钳、胶水按照妇人的心意顺利组合到一起之后,镜头下被记录景象瞬间涌现起蓬勃的生命力。

  为了防止在拍摄过程中发生不可控的意外,也出于节省预算开支的考虑,婚礼拟定的邀请名单除了姜倩熟识的几位广场舞姐妹,剩下的是都曾经参与过芸生企划的人。

  他们在拍摄人像写真之初就与林云笙签过身份保密合同,大多也愿意承这份情——发出去的六十三份邮件里,有六十一份都收到了回音。

  其中五十七个人愿意特地腾时间出来见证这场特殊的婚礼。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场婚礼的拍摄只有一次机会,我们必须保证一遍就捕捉到所有想要的镜头。”林云笙在民宿现场规划拍摄定点,他拿黑色水笔本子上为陆钧行写写画画。

  工作室的剩余三个人听得认真,到时候他们估计每个人都要负责一个定点的拍摄。

  陆钧行定场地时特意避开人流,选中了一个采光舒适的山中民宿,自带开阔的露天草坪,届时大约会有近七十号人集中在这里。

  大家的时间有限,陪着他反复重拍的可能性不大,其次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作为第一参与者的姜倩,必然是在这场婚礼第一次进行时,能展露出最强烈的情感。

  一旦重拍,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们对上镜头,神情麻木、僵硬、尴尬,什么都有可能。

  “到时候小乔负责大全景的三个固定机位,夏光先拍姜姨化妆、宾客进场的镜头,然后……”

  忽然,一阵突兀的震动音传来。

  林云笙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屏幕,又面无表情地将它挂断反扣到了笔记本上,打算继续安排拍摄事宜。

  可电话在自动挂断后又打了两遍。

  剩下几个人心里门清,能有林云笙电话号码还被他这么不待见的人只有一个——林云笙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暮南。

  夏光拍了拍乔晗,余州和陆钧行也自觉,四个人主动起身给林云笙腾出掰扯家务事的空间。

  陆钧行从位置上站起来的时候还不放心林云笙,多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陪我。”

  陆钧行二话不说地坐回到了林云笙的身边。

  紧接着,林暮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急忙传来:“我刚刚打你那么多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

  “我要忙工作,你有事说事。”林云笙的指尖塞进了陆钧行的指缝,与他掌心相对。

  林暮南深吸一口气。

  “林楚去世了。”

  林云笙听完后面不改色,却下意识地多眨了两下眼睛。

  “我妈问,你要不要来参加他的葬礼?”

  直到挂断电话,林云笙也没有给林暮南一个准确的答复,他有些心不在焉,又躲回了自己的世界里。

  陆钧行大概也猜到了事情,他晃了晃手,让林云笙回过神来看向自己。

  林云笙迷茫到有些恍惚:“我以为我听到这个消息会比现在更开心一点。”

  “说明林老师实际上并没有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这很棒。”陆钧行徐徐道来话语既温柔又笃定。

  林云笙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在这种生死大事的节骨眼上,陆钧行第一时间对自己说的话不是寻常的安慰,而是一以贯之的夸奖。

  陆钧行又问:“所以你想去参加葬礼吗?”

  林云笙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

  可世人都说,人这一辈子生死以外并无大事,如果连长辈的最后一面都不见,未免也太过凉薄。

  可自从上次病房一别后,林云笙便再也不想见到林楚了,因为这人的自私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见状,陆钧行一把将林云笙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他牵起林云笙的手,不顾年长者的讶异,拉着人走过修剪整齐的青色草坪,迈进红毯,迎上隔壁木质桌旁三道讶异的目光。

  林云笙被陆钧行带着逐渐跑了起来,眼前不断掠过置景用的粉蓝色淡雅花篮,夏日罕见的凉风吹得他发丝飘扬,偏头又见下午两点的和煦阳光,正好倾斜落在少年人的后肩上。

  陆钧行领着年长者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新娘宣誓的主舞台,他伸手拿起发言台上滞留的麦克风,推开上面的开关,“嗡”的半声短鸣震得人耳膜生疼。

  下一秒,音响里便传出放大了数倍的叫喊。

  “林云笙!”

  所有人都被陆钧行这一嗓子吼了个激灵,被当众点名的林云笙更是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云。

  林云笙被陆钧行推到了主舞台的那架落地镜前。

  这是剧本里宋碧华重新面对自我的地方,她需要向镜子里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分享自己的伤痛、脆弱,以及决心好好爱自己的过程。

  某一瞬间,林云笙好像知道了陆钧行究竟想让他做什么。

  可林云笙最近一年显著的成长与改变,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亲密的见证者,所以陆钧行只问:

  ——“林云笙,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你是否都愿意爱自己、照顾自己、尊重自己、接纳自己,永远忠于自己内心的想法,直至生命尽头?”

  林云笙愣住了。

  被无数人神化的结婚誓词,陆钧行居然也舍得让出来要林云笙承诺会好好爱自己。

  毫无准备的林云笙害怕自己这会儿突如其来的郑重会把其他人吓到,又害怕此刻有太多的不合时宜充斥在这个情景里。

  林云笙下意识回头去看台下的三位工作室成员,却发现他们正亮着眼睛,一见自己的目光投来便笑着冲他挥手示意。

  陆钧行趁机往旁边退了一步,留镜面里外的两位林云笙面面相觑。

  林云笙望向镜子的视线向下滑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陆钧行受限于场地还未彻底退出的手背,他的腕骨上日复一日地圈着自己的皮筋与红绳。

  鼻头一酸,霎时间,所有记忆拉着此刻的林云笙往前。

  陆钧行在墓园让刘贤诗做见证,他拿着高中毕业证书说:“林老师,我们一起努力往前走吧。”

  见完林楚从医院回来那次,陆钧行一本正经:“我是坚定地唯林云笙主义者。”

  两个人闹矛盾的时候,陆钧行放软声调乞求:“林老师,让我陪你吧。”

  再到平时林云笙做任何事情都能收到的夸奖,每天床头固定一张的加分便签条。

  林云笙还记得陆钧行表白的第二天。

  他竖起一根食指威胁自己:“林老师,只要没扣分就说明我特别特别爱你,你不许胡思乱想,也不许对我有任何质疑。”

  再往前一点,陆钧行局促地说着自己想谈一场百分之百的爱。

  他又将年长者一把抱住:“林老师,别再去苛责自己了,你温柔、理智、善良、强大,明明怎么样都很好。”

  直到林云笙对陆钧行还没生出越界的好感之前。

  “林老师,我们都试一试好不好?”

  “我可以帮你涂指甲、做你情绪的出口、然后永远站在你这边,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可以帮你,我一定会努力帮你的。”

  事实证明,陆钧行真的做到了。

  林云笙回过神来,他盯着镜子里赫然红了眼眶的自己。

  这种事情放在从前是林云笙想都不敢想的,他拒绝流泪,将自己的情感压入尘埃,宁愿冷漠也不想再次狼狈地软弱。

  林云笙拿出手机,向林暮南发出了一条内容有违孝道的短信,他转过身,眼睫微微一颤就有几滴泪成线似的掉了下来。

  “陆钧行,我想抽烟。”

  陆钧行瞪大眼睛:“什么……”

  林云笙扯着陆钧行的手臂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他的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按上对方的后脑勺。

  下一秒,林云笙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住了陆钧行。

  几乎是在两片嘴唇贴上的瞬间,林云笙的软舌就迎了上来,舔开陆钧行的齿关,钻入口腔,缱绻地游弋在他的唇齿之间。

  余州的口哨与乔晗的惊呼声在两人的耳边此起彼伏。

  林云笙的眼泪还在掉,他刚松了自己附加在对方后脑勺上的力,又主动上前抱紧了陆钧行。

  陆钧行现在头脑还在发懵,在他的印象里,林云笙是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对自己做这些事情。

  半晌,陆钧行感受着湿润逐渐浸入自己的衬衫。

  他听见怀里的年长者轻声说:“我愿意。”

  至此,林云笙往日的肆意张扬彻底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