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艺考的初试只剩最后半个月,随着知识点日复一日的巩固,陆钧行还是迎来了自己的瓶颈期。

  他的影评和故事写作,目前能在林云笙手下稳定于七十分段,却还是迟迟突破不了被列为目标的八十分。

  “不要心急,故事和影评都是复试的内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林云笙拔下钥匙,甩手关上车门,“有瓶颈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的进步速度其实已经快过很多人了。”

  “今天李导纪录片的首映会你就当抽空放松,调节一下自己的状态,考前太紧张反而容易马失前蹄。”说完,林云笙便径直朝停车场的电梯口走去。

  陆钧行慢一步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看林云笙率先走出好一段路的背影不免愣神,连忙小跑跟上。

  今天是李安凯纪录片《我和电影的关系》的首映会。

  说是首映礼也并不准确,因为这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影片几经周折,最终还是没能拿到电影公映许可证。

  主创团队后续拍板,决定在互联网平台上以视频投稿的形式,不计最终的回本状况,直接免费上传影片资源。

  而他们之所以包下一家私人影院,费尽心思地促成这次首映会,则是希望到时候能借助这些承过李安凯人情,愿意前来观影的名人流量,为影片的初期宣传提供卖点。

  陆钧行是李安凯最新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受邀前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令林云笙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居然也在主创团队邀请的名单里。

  电梯门打开,已经有不少艺人与导演提前到场,就连林云笙之前打过交道的王卫林和徐悦也在。

  陆钧行作为当之无愧的明日新星,一出现就被各路导演与演员前辈团团围住,宛若过年亲戚遇上家中小孩般,谈天说地,嘘寒问暖。

  距离约定的放映时间还剩十五分钟,落单的林云笙在大厅的角落里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他拿出手机,本想再趁这个时间帮陆钧行出几道影视常识的测试题,却意外撞上了不远处的一道视线。

  林云笙愕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认错人,但在看清对方眼底同样的诧异之后,他的心里当即有了判断。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钟嘉闻也还是没什么变化——五官秾艳,淡瞳孔,薄嘴唇,优雅和成熟在他身上尽显无疑。

  林云笙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低头点亮手机屏幕。

  不一会儿,他就瞥见一双男士商务皮鞋在自己跟前站定,然后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林云笙,好久不见。”

  被点到名的林云笙,不得不抬起头,应付道:“好久不见。”

  “听说你获得了1839的特等奖,恭喜。”

  “谢谢。”

  “最近过得好吗?”

  “挺好的。”

  “我还是老样子,”钟嘉闻看林云笙叙旧的兴致平平,也不觉得尴尬,游刃有余地划开了一点旧情,“虽然对外说是音乐剧演员,但工作之余还是要靠兼职艺考表演老师补贴主业。”

  林云笙被话里的信息,倏地吸去了注意力:“那你今年也有在带艺考生?”

  钟嘉闻笑而不答。

  他指了指林云笙身边的位置:“我可以坐这里吗?”

  还不等林云笙答话,他便看见陆钧行正气势汹汹地往这里走来。

  “林老师,你怎么坐在这里啊,”陆钧行一屁股坐到了林云笙旁边的座椅上,语调一升一降,委屈和撒娇熟稔地黏在一块,“我找你找了好久。”

  “啊,”陆钧行假装才看见林云笙面前的人一样,“你好,我是陆钧行,请问你是……?”

  “钟嘉闻,”钟嘉闻思量着面前二人的关系,故意补充道,“云笙的高中校友。”

  陆钧行的后槽牙一紧,立刻反应过来。

  靠,林云笙初恋。

  钟嘉闻稍大的年纪,出众的样貌,成熟的气质……简直集合了林云笙现在所有的择偶标准。

  陆钧行背地咬牙切齿,面上却做得滴水不漏,他甚至朝钟嘉闻眨了眨眼睛,礼貌道:“钟叔叔好。”

  钟嘉闻从来没被人这么喊过,立刻听愣了。

  林云笙没忍住轻笑出声:“你怎么喊谁都喊叔叔啊?”

  他记得上次叶影找上门的时候,陆钧行也这么叫人。

  陆钧行一脸无辜,欲言又止:“钟叔叔看起来好像比我大了二十岁……对吧?”

  饶是钟嘉闻被一个没成年的小毛孩在自己前任面前说老,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挂不住了:“我今年二十七。”

  陆钧行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两声,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反正他今年十七,看所有情敌永远人老珠黄。

  陆钧行见大厅里的艺人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开始排队陆续进入影厅,只剩零星几个还留在外面闲聊。

  他心下一动:“林老师,电影要开场了。”

  说着,陆钧行便当着钟嘉闻的面,牵起了林云笙的手,拉着他就要往影厅入口处走。

  林云笙没有半点挣扎,顺着掌心传来的力从座位上起身,匆匆点头示意后,跟着陆钧行离开了。

  陆钧行用余光偷偷注意林云笙脸上的神情,在确认没有什么欲言又止或者恋恋不舍之后,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半道,陆钧行还特地回头,朝停在原地的钟嘉闻挥了挥手:“钟叔叔,那我们先进去了!”

  可还没等他兀自乐上两分钟,走进影厅,刚要迈上楼梯,林云笙就突然把手抽了出来。

  陆钧行怔怔然地感受着自己手心里的空气,讶异地回过头。

  只见林云笙的目光盯着前方,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一藏:“徐悦在跟你打招呼。”

  陆钧行又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只好先顺着林云笙的视线,朝影厅的中间望去。

  陆钧行估计徐悦之前是没注意到独自坐在角落的林云笙,所以只帮忙留了一个位置,她现在招呼打到一半,看清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神色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去吧,别让人家女孩子等久了。”林云笙语气平平,头也不回地迈上楼梯,向影厅后排的空位走去。

  陆钧行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通通被堵进了唇舌里。

  他的思绪突然一滞。

  恍惚间,陆钧行想起,自己今天这是第二次看见林云笙的背影了。

  陆钧行不敢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他一掌按下林云笙身边翻动坐垫,上齿咬着下嘴唇,心里发慌:“林老师,你怎么都不等我啊。”

  林云笙的语气里还透着奇怪,他反问:“你不跟徐悦一起坐吗?”

  陆钧行瞬间瞪大眼睛,他正要开口说话,影厅的灯光暗下,四周立刻静了,见大家都在等影片开场,陆钧行也只好闭嘴作罢。

  《我和我电影的关系》采用双线叙事,一个棚拍,一个实景。

  主线是主创团队让李安凯坐在由他电影元素布置而成的拍摄棚里,通过一本精心整理过的照片集,回忆这四十多年来起起落落的电影创作生涯。副线穿插着他们跟拍李安凯执导《焚烧》时的片段。

  李安凯十九岁入行,每念过什么正经的电影大学,跟着片场的老师傅从灯光一点点学起,到三十六岁才攒够技能、攒够人脉、攒够钱,拍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作品。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个毛头小子居然凭借着他的处.女作,一举夺得了当年柏林的最高奖项——金熊奖。

  无数的声名纷涌而至,就当李安凯也以为自己即将迎来人生新起点的时候,不巧,赶上国内电影制度改革。

  他的第二部电影拍完,刚送到电影局里,就因为力透纸背的现实敏感题材被局长叫去谈话,几处地方要求删减重拍。

  李安凯坐在书桌前,看着电影的剧照,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颓然:“当时我们还用胶片拍,我跟他说,这已经是贴了声音的标准拷贝,改不了,再改原片就废了。”

  “但是局长讲,这都是必须的,你没有跟规矩讨价还价的余地。”

  满心表达欲的李安凯当即撂挑子走人,结果第三部电影拍完再送到电影局里,他两年没有等来任何的审查意见。

  于是,李安凯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被雪藏了。

  再后来,互联网兴起,李安凯的影片被网友们批判为崇洋媚外的蓄意抹黑国家,他被顺势下了□□,头尾整整十年。

  期间,他结婚、生子、被中影收留当老师,勉强混一口饭吃。

  “我在中影做面试考官那么多年,只遇到过一个我觉得天生适合当导演的学生。”

  “他考中影连拿了三个王牌专业的第一名,”李安凯揉了揉眉眼,苦笑连连,“结果高考分数差了两百多分,滑档了。”

  “我拿着他的笔试卷子和面试录像,找遍当时所有的能找的领导,替他求来了一个特招的名额。”

  李安凯叹了一口气:“他没要。”

  “那个学生居然来找我掰扯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说,这不是他信奉的公平。”

  电影的声音还在继续,画面却已经切到了在《焚烧》拍摄现场的李安凯。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应声探头,嘴边泛着淡淡欣慰的笑。

  “如果要我从这辈子遇见的所有演员里,挑出一个前途最不可限量的,我会选陆钧行。”

  “我是真的没料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能凑到一块去……”

  林云笙和陆钧行同时一愣。

  因为下一秒,荧幕上出现的画面不是别的,正是他们两个人在收到医生邮件后,那个难掩喜悦的拥抱。

  影片的最后,李安凯躺在病床上,身子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他调侃自己明明只是意外摔了一跤才进的医院,没想到忽然一下子就哪里都垮了。

  “我现在还剩一口气,你们还是等我死了之后再把片子播出去吧。”李安凯笑得畅快,“到时候让大家看看,我们国家里还有一部分导演的电影正在被毫无尊严地对待。”

  “如果能进院线,就把票房和热评写在一张纸上烧给我看,进不了院线,就把票房改成点击量,我早就习惯了,不挑的。”

  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放完,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胸口上好像都被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主创团队在荧幕前拿着麦克风,却并没有发表多少激昂慷慨的宣言,只是齐齐向坐在观影席上的所有人,鞠了一躬,说:“感谢大家愿意看完这部影片。”

  退场的人流汇成一排往外走。

  陆钧行刚想问林云笙,影片里涉及他隐私的内容主创团队有没有事先征得同意。

  结果陆钧行就听走在前头的林云笙,出声叫住了钟嘉闻:“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陆钧行的脑袋“嗡”得一下就炸开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云笙,又把目光落到了钟嘉闻的身上。

  钟嘉闻笑了:“想请我吃饭?”

  “也行。”林云笙没推脱。

  陆钧行急了,他一把扯住林云笙的手。

  “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