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余州看大家难得都有空便索性留人下来,等他借隔壁餐馆的厨房炒几个菜一起吃一顿饭。

  乔晗招呼着陆钧行在工作室的后院支起折叠式的餐桌,她又拿来蓝牙音箱,让每个人都点了几首自己最近常听的歌。

  陆钧行和乔晗排排坐着,留夏光一个人操持大局,把陶瓷碗和木筷分得叮当响。

  工作室的后院抬头就能望见月亮,那么大,那么稠,仿佛打开了每一曲音乐里悠扬的想象。

  姗姗来迟的林云笙刚对上陆钧行的眼睛,便听到他问自己:“林老师,你刚刚是在办公室里选人吗?”

  林云笙置若罔闻,垂眼把夏光分给陆钧行的鸡尾酒推开了,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一罐椰汁被放到了餐桌上:“他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我十八岁了!”年龄现在是陆钧行的禁区,一碰就炸。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林云笙还记着陆钧行当初流鼻血时给自己的理由。

  如果陆钧行非要喝林云笙自然也管不着,所以他只是把椰汁递到陆钧行面前,又问了一遍:“喝不喝?”

  陆钧行本来还想就年龄一事再跟林云笙争辩几句,可他光看着林老师亲手替自己拉开椰汁的拉环,犹豫不到两秒,所有的执念便统统倒戈了。

  “喝。”

  余州今晚做得饭异常丰盛,说是林云笙获奖之后都没好好摆过庆功宴,碰巧陆钧行一个月后也要艺考了,差一桌誓师宴,干脆以婚宴的规格两席一起吃掉算了。

  林云笙:?

  陆钧行:?

  乔晗眉头皱起,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夏光深吸一口气,该说不说,还是无知又真诚的直男最可怕。

  酒过三巡。

  大家都喝得有些微醺。

  余州越喝越觉得,不怪有些人爱跟朋友一起喝酒,因为只有真的醉了,才好将平时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大方地说出来。

  余州真的很羡慕林云笙,他总能拍出那么好的片子。

  余州今年二十三岁,大学本科毕业刚满一年,放在同龄人里,他的作品能入围1839摄影奖的主竞赛单元已经是非常亮眼的成绩了。

  无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余州身边还有着一位更加夺目的存在。

  林云笙的嘴唇抵在啤酒瓶上,安静地听着对方的牢骚,还有乔晗和夏光时而响起的起哄声。

  陆钧行看林云笙下颚微仰,喉结滚动,明明前不久才跟他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自己却给自己一个劲地灌。

  “没什么可羡慕的。”林云笙将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之后,笑得风轻云淡,“你再多经历一些事情很快就能做得比我好了。”

  余州下意识就想骂放屁,你就比我大了一岁而已,我们之间能差多少经历。

  可这些话却在预备脱口而出的前一秒被余州生生咽下了,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对于林云笙的过去确实所知甚少。

  “我劝你别瞎纠结,学学我,六年前就看开了。”夏光见余州的小酒杯空了,顺势帮他倒满,“有些人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比不了的。”

  夏光的戏文三试跟林云笙一个考场,让江颖为之惊叹的即兴评述,她也一字不差地听在耳朵里。

  后来,中央电影学院放榜,一个横空出世的“林云笙”让所有学编导的考生都疯了。

  全国每年上万名考生报考中影,那年的三大王牌专业一共才发了二十七份艺考合格证。

  林云笙光一个人就占下了三份合格证不说,居然还生生摘下了三个专业第一。

  学艺术太吃天赋这碗饭了。

  夏光最早不信邪,又或者说,相信自己是属于有天赋的那类人。

  但在遇到林云笙之后,她血淋淋地认识到了其中毫无回旋之地的差距。

  第二次的艺考成绩出来之后,夏光在电脑前呆坐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试着考一次中影,哪怕已经先前已经重来过一次了。

  中影的戏文专业是夏光梦寐以求的殿堂。

  今年送出的十份艺考合格证里,有八份都是复读生,重来了三次五次的,大有人在。

  按理来说,她应该要说服自己继续的。

  可夏光想了一遍自己不算富裕的家庭,想了一遍这两年间崩溃自己的每个时刻,又想了一遍考场上,林云笙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聚焦在他身上的样子……

  夏光退缩了。

  而且就跟应激反应似的,她逃得彻底。

  “我说你怎么后来念了汉语言文学,”余州打了个嗝,摸了摸肚子,又摇了摇头,见缝插针地撺掇林云笙,“老板,我建议你这个月专门给我跟夏光发放一笔安抚奖金。”

  “滚蛋,”夏光笑着踹了一脚插科打诨的余州,“你自己想从林云笙兜里坑钱走就直说,有事没事都别扯上我。”

  夏光并不后悔当初的放弃,也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

  况且,她能窥见林云笙独自背负的经历是远超所有羡慕他之人想象的沉重。

  可没想到林云笙却真的歪头,想了一会儿:“算上小乔,每人发一万?”

  埋头吃菜的乔晗瞬间瞪大眼睛,被馅饼砸中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真的吗!老板!我善良可爱又漂……”

  “打住。”林云笙目前还承受不起乔晗平时夸人用的那一大串形容词。

  见真要发奖金余州反而怂了,他刚刚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老板,你现在的神智还清醒吗?”

  余州瞥了一眼林云笙脚边堆放的啤酒瓶,都快到他上次失恋时借酒消愁的程度了。

  “嗯,放心,还记得银行卡密码。”

  话音一落,林云笙便抓起手机,往三个人的银行账户上分别打了一万块钱。

  虽说当初余州是看中了林云笙的实力,才义无反顾地放弃保研,跑来清姿工作室学摄影,但他估计自己这辈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林云笙这样不把钱当钱的老板了。

  于是余州拿酒杯碰了碰桌子的边缘,一口闷完:“敬老板。”

  乔晗见状,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将它高高举起:“敬友谊!”

  夏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了上去。

  “也敬在秩序中,稍作改变的自己。”

  林云笙没说话,他弯起眉眼,看着面前的一切柔软得不像话。

  而陆钧行却只是在旷日持久地注视着他。

  此时此刻,蓝牙音箱里流转出钢琴的伴奏声,像极了一轮高昂又温和的诗眼。

  对未来迷茫的乔晗转而问起了陆钧行的梦想,夏光听他讲完之后,才知道林云笙接下了一个怎样的烫手山芋。

  余州对此理解无能,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一本正经:“我,余州,立志要成为一个可以游手好闲的人。”

  林云笙挑了挑眉:“上班时间除外。”

  陆钧行真的觉得,清姿工作室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它包容着各式各样的人停靠在这里,没有人会介怀你的过去,也不会有人去评判你的生活态度,你的一切都在被大家接纳。

  而老板林云笙,是造就这些最大的原因。

  饭局散后,夏光和乔晗跑到隔壁健身房洗澡,在工作室二楼的隔间里休息下了。余州收拾完残局也跑到待客室里摊着,打算将就一晚。

  明天一早还有课,陆钧行便叫了代驾,把自己和林云笙送回家去。

  陆钧行在输门锁密码的时候,瞥见林云笙怀里抱的那叠约会资料册,他感觉自己都能把无色无味的空气闻成源源不断的酸泡泡。

  陆钧行拧下把手,拉开房门,让林云笙先进去,心里暗自介意,明明林老师是带着他作业去工作室的,怎么回来抱着一群不知名男人的资料册把自己给丢了!

  陆钧行把门反锁,伸手一揽,将人严严实实地堵在玄关。

  早就在工作室问过一遍的问题,又被他拎了出来:“林老师,你是要在这叠资料册里选人约会吗?”

  林云笙的腰臀抵在鞋柜上,明明已经被酒精泡过一轮,大脑还是闷得发慌,他抬手解开内搭衬衫上的三颗扣子,露出自己泛红的皮肤。

  陆钧行急到想去抓林云笙的手,再帮他拢好大开的衣领,但最终还是选择攥紧掌心作罢。

  “林老师,”陆钧行鼻头一酸,眼睛又开始发胀,“说话。”

  如果现在站在林老师面前的人,不是“陆钧行”呢?林老师也会哄他、跟他聊情啊爱啊、再帮他纾解欲望吗?

  “说什么。”林云笙笑了,他主动上前一步,“你难道还想帮我选男人吗?”

  血液径直冲上陆钧行的太阳穴,在他耳垂处砰砰直跳,几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接连砸下,陆钧行却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直接抢走林云笙怀里的那叠资料册。

  一页页纸翻过,陆钧行居然真的看见,林云笙在好几个人的名字底下打了勾。

  陆钧行一抹眼泪,质问得气势汹汹:“你喜欢他们!?”

  “不喜欢。”林云笙的瞳孔里倒映着满满的陆钧行。

  接着,他又垂下眼帘,话锋一转:“但总要先接触吧。”

  陆钧行的心情跟着林云笙的话像跟坐过山车似的,七上八下,他委屈坏了。

  陆钧行之前没喜欢过谁,在少年人假想的恋爱里有过海誓山盟,有过艰难多舛,像轰轰烈烈的远古战场,要你来我往的博弈,要跌撞,要相拥,最终圆满地落下帷幕。

  可陆钧行突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林云笙光是一句话、一个动作、随便什么都能让他松开理智的方向盘,横冲直撞,徘徊不前,被开一万张罚单。

  到头来,陆钧行发现自己还是只能依仗那些幼稚和孩子气。

  他几乎自暴自弃:“林老师,你别跟他们接触好不好。”

  林云笙沉默了。

  半晌,陆钧行没等到他说好,也没等到他说不好。

  只听林云笙问:“为什么?”

  从前,自己每一次向林云笙任性时都侥幸躲过的那个问题,最终还是出现在了两个人之间。

  陆钧行无地自容地把自己刮了一遍,又试图捡炼起其中适用的借口。

  在这个时候跟林老师说“我爱你”可以吗?他会接受这个理由吗?他会答应自己的告白吗?

  林云笙肯定不会。

  他听过无数张空头支票,有过三段过期的爱情,枯萎的玫瑰花,情深不寿的旧爱人。

  陆钧行无力极了。

  他发现自己如果现在告白,除了列出一个个需要林云笙浪费数年时间才能兑现的承诺之外,真正能为他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那林云笙凭什么同意这段交往呢?

  现在的陆钧行甚至不能拿自己演员的身份当底气,他在林云笙面前只会是什么都不懂得的学生。

  到时候林云笙昏天地暗地睡上一觉,第二天便能借着酒精的发酵,把这一切都当做小孩的玩笑,然后统统忘掉。

  “不为什么,”陆钧行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无理取闹过,“我就是不想。”

  “你是我的老师,我不允许你分心去跟别人约会恋爱,我想你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放在我的身上。”

  陆钧行一低头,眼角的泪就砸在了林云笙的脸上。

  林云笙的神情突然变得恍惚,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老师吗?”

  陆钧行重重地点了点头,抓着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正当的关系不敢放手。

  林云笙再一次抬起手,轻柔地替陆钧行擦去眼泪。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