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吗？”徐正文再次问明扬。明扬点点头，徐正文看向陆骏，陆骏无奈笑笑，那表情是全依了明扬的意思。诚然，他们这些在场下的人可以把所有极限情况都预估一遍，可真正上场比赛的是车手本人，他当时的想法，选择，状态，乍现的灵感才是决定比赛最终结果的因素。
明扬从来没有在比赛前夕对于赛车配件的安排提出过异议，现在这样情况，哪怕他说他想把里面的防滚架拆了陆骏可能都会答应他。当然车检过不过是另外一回事。
徐正文依言没有做出太多调整，做好最后的检查，时间也用得差不多，明扬和余桃继续了他们的比赛。
“我不理解。”李斯达坐在颠簸的赛车里牢骚，“他们到底怎么找到这么这么多铺装了跟没铺装的砂石路段的？简直比偏远山区还多！”牢骚也不耽误他精准的播报路书，前方要穿过一片待拆迁的民房，路段忽然收得很窄。
许迎臣自动屏蔽了李斯达的废话，他看着前方不断挤压的路面，在听到指令的同时踩刹车打方向盘。通过转播镜头观看比赛的众人惊呼，都以为他的车尾撞到了墙上，实则不然，他几乎贴着墙面滑过，那间隙恐怕只有一根头发丝的厚度。
“太恐怖了！”坐在解说台上的江明杰再三确认结果，叹道，“这真是极致的控车艺术！很难想象在休息了这么久之后的许迎臣还可以不断地释放着自己的能力，仿佛没有技术瓶颈一般，看来他对这迟到已久的最后一站的分站冠军势在必得！”
那些溢美之词许迎臣听不到，从民房穿过来之后，他皱着眉说：“好滑。”滑到他差点就失误撞墙，极限救车带来的负面影响是他不得不调整了出弯的路线，肉眼能看到赛车在高速运动完美冲出，只有许迎臣知道，有一个瞬间，轮胎是没有抓住地面的。
漫长的砂石路段上，余桃一个坐车的人都觉得心惊胆战，旁边操作的车手恐怕神经更是绷成了一条线。那根线很纤细很敏感，仿佛多呼出一口气都会被弄断。余桃除了报路书之外再也没有说过多余的话，明扬一声未吭，在他的能力范围只能极限飞檐走壁，在尘土中杀出一条路来。
还好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余桃递交时间卡时看到前面过去的车手成绩估算了一番，他们应该没有被落下太多。而接下来回到柏油路面上，才是真正的比试。
“你可以放开了跑了。”出发前，余桃如此说。
“也许。”
“你是怎么想的？”
“想什么？比赛吗？”明扬说，“我想试试最后一个赛段，不是很长，但是弯很多很急，整体速度不会太快，可以抢下很多时间，也许比较适合现在的我。”
“还学会分析敌我情况了？”余桃笑道，“可以啊臭小子。”
明扬默默说：“我只是想赢。”
余桃愣住，看向后视镜里的明扬。明扬抬起头来，同样看向后视镜，与余桃对望，重复说：“我只是想赢。”
没有大声呼口号，没有强调，没有激昂情绪，他只是很平淡的重复，但余桃感受到这短短几个字对于明扬而言有着何等重量。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完成你的计划吧！”余桃笑着回答，“男子汉要说到做到。”
“现在已经来到了今日比赛的最后一个路段。”江明杰在解说台上待了一天，身体已经有些疲惫，还好比赛是精彩的，特别是像许迎臣这样水平的选手在连续弯道里的出色表现足以值回今日票价。“以现在的用时排名来看，许迎臣和马锐应该已经牢牢锁定了今日前二，从第三名开始往后还是有一些焦灼的，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明扬的车载画面。他即将进入到前方的连续发卡弯，可以看到他入弯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是入弯点很精准，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停顿驶出弯道！统计显示他的出弯速度竟然是最快的！”
维修站众人看着画面中一路飞驰的MINI，好像这样的小车才最适合在山路中穿梭。沈西今说：“他终于松弛了一些。”
“毕竟山路才是他最擅长的。”陆骏道，“他知道在弯道里应该做什么。”
明扬几乎想把眼睛闭上，视线内快速移动的纷乱街景对他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干扰。他尝试用声音去听，用触感去感受，在惯性的作用下他似乎忘记了颠簸，一切都是柔软的，像是水形成的漩涡。
像水一样，水无常形。
MINI绕着最后一个陀螺一般的弯道行走，由于背山，哪怕有路书辅佐，车手都会因为视线障碍本能地在这里减速防止撞山。如果一个错误大家都会犯，那么就不足称之为错误。
明扬不去选择亲眼看到，他把自己交给了最信赖的人和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
“出！”余桃大喝一声！
MINI轰然咆哮，那声音响彻山谷，江明杰惊呼：“他比任何人都选择提早加速！但是他完美地控制住了赛车！明扬一改整个正赛日的颓废表现！利用独特的弯道技术不断赶超！他追了上来！”
第一个正赛日结束，明扬利用弯道优势以第五名的成绩收车。
大家很开心，吃过晚饭后本来应该要安排复盘会，陆骏却觉得今日像是高考前夕一般，需要的是放松而不是继续背题。他想，一切都随明扬去吧，未来会怎么样他不知道，至少这一场比赛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不留遗憾。
回去房间的路上，林岩枫戳了一下明扬的肩膀示意他看手机。明扬见林岩枫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
“你果然是一个无法通过计算揣摩的人。”
明扬眨巴眨巴眼睛，面对林岩枫，回复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做到的，相信我。”
林岩枫读后脸色一变，立刻敲字：“谁是为了你好？我只不过是那你当实验数据而已。”
明扬朝林岩枫笑了笑，这是他最近难得的笑脸。林岩枫在那张脸上消失太久的表情阵阵恍惚，最后告诉明扬，希望明扬能再一次证明他是错的。
由于第二天要早起比赛，明扬把慢跑放在了晚上。外面的路他不熟悉，只能围着住的地方跑。他带着耳机听音乐，跑着跑着，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许迎臣。
明扬跑步的配速要比许迎臣快一点，他很快追上了许迎臣，许迎臣也看到了他，两个人没有打招呼，保持着某种默契一样一起跑。不知过了多久，许迎臣看了看手表上的数据，速度渐渐慢下来，对明扬说：“我要结束了。”
明扬应了一声，他也差不多，两个人又溜达一段，许迎臣才说：“我请你喝水。”
“好。”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太多交流，拎着水瓶站在便利店门口时，明扬才问许迎臣：“你怎么也出来跑步？”
“不想思考明天的问题，出来放松放松。”
“明天的问题？”明扬不解，“对你来说能有什么问题？我以为你很轻松的。”
许迎臣说：“想用最好的成绩拿冠军从来不是轻松的事情。”
两个人沉默，谁都没提往回走的事情，明扬拧盖瓶盖给自己灌了一口水，用力吞咽下去之后呼出一口气，小声问：“你之前……为什么想要回来？”
许迎臣看向明扬，他比明扬高许多，自上而下的目光免不了带上一些打量。忽然，他轻笑一声，反问道：“我猜，你有段时间相当难过吧？”
“……嗯。”
“那你现在是为了什么？”
明扬低头，握着瓶子的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抠着塑料商标，许迎臣在发出问题很久之后，明扬才说：“他没能跑完的比赛，我来跑。他没能赢过的人，我来赢。”
“这么自信？”
明扬摇头：“我没有那么多自信，但我必须要这么做。”
“可是，我也有非赢不可的理由。”许迎臣说，“我也有很多年轻时的遗憾要去弥补，明扬，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想赢，就得拼命。”
明扬点头：“我知道，我会的。”他已经有了充分的觉悟，但这时，许迎臣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不解地看向许迎臣，许迎臣说：“赢不是为了任何人，别背着那些东西上赛场，跑不快的。”
闹钟还没响，明扬就睡够了一样睁开眼睛。他精神饱满毫无困倦，拉开窗帘之后，清晨的阳光穿过透亮的空气撒进房间里，这足够使得心情愉悦起来。明扬心想，这真是个适合比赛的好天气。
当他上路后，他能感觉到昨日那种束手束脚的情况有所消减，某些他失去的东西在渐渐地回来。这直接体现在他的成绩上，没有那些逆天操作，他稳扎稳打，差距被他一毫秒一毫秒地缩短。
红黑色的雅力士内，只要李斯达不讲屁话，气氛一向严肃。从出发前，李斯达就能从许迎臣身上感受到一股无声的力量，这个男人任何一刻都在追求胜利，此刻的决心尤甚。所以他也必须打起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来面对比赛，容不得半点失误。
他们从一大清早跑到傍晚，许迎臣始终保持在这种极限的状态里，让李斯达这个旁观者评价都没有任何的瑕疵。休息时，李斯达开玩笑地说：“要是我们完美赢下比赛，我一定要再跟周岚好好聊聊工资的事情，不能这么白白便宜他。”
“你随便。”许迎臣并不在意这些。
李斯达说：“小能已经追到第四了，他可真是……动力十足。”
许迎臣起身：“该出发了。”
“哇！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前辈！”李斯达追在许迎臣身后上车。许迎臣系好安全带，检查完毕，出站前说道：“赛场上只有对手。”
这是他能送给明扬最好的回归礼物。
今天的比赛安排比较密集，本来傍晚之前可以结束，然而在转移的过程中所有人都遇到了大堵车，突发事件不得不让比赛顺延，等来到最后一个赛段时已是黄昏时刻。
面对昼夜交替的临界点，越早出发的人越有优势，后面的人会被光线问题所困扰，拖得越久，劣势凸显得越大。
明扬还在一路猛追，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从倒数第二个赛段出来之后，他和余桃快速地商量了一下对策。
“这里有一个‘之’字型的下坡弯，视野不好的话我们就找最小角度掉头，哪怕骑着下去都行，漂移甩大了可能会翻。”余桃说，“然后出来是一个大弯，速度会比较快，从这里出去就是长直线冲刺，得拼极限了。”
不光是车的极限，也是车手的极限，恐惧的极限。
余桃顿了顿，看向明扬：“成败在此一举。”
“嗯。”明扬透过挡风玻璃端看天色，心里没有多少底。
许迎臣没有任何意外地完美结束比赛，马锐在最后那块没看准时机车后轮漂下了路肩，因此损失了一些时间。不过抵达终点时他还排在第二名，他摇摇头，自己已然尽力，最终鹿死谁手只能看后面人的发挥了。
他的赛季已经结束了。
许迎臣收车之后没有接受记者采访，大步走向大屏幕，看着明扬的车载画面。镜头一切，无人机从高空俯视路面，MINI踩着长烟往前奔跑，仿佛不知疲惫。
江明杰死死地盯着跳动的数字说道：“在分段计时中，明扬的速度已经来到了当前首位，但是他在昨天的比赛中落下的比较多，要在最后这十几公里中追上来是非常困难的！现在他来到了关键弯道，视野状况非常不好，他会做出什么操作呢？”
这是一个向右拐的死角，明扬顺着惯性从上面冲下来的速度有些快，本应该按照计划直拐通过，但之前通过的赛车不知道出过什么事故，将狭窄的弯心高低路面撞缺一角。那个位置正好处于两个人视野盲区，明扬踩住刹车，轮子陷入坑里，车轮立刻抱死，车头方向没掉过来，车身被巨大的惯性往下推。
众人只见MINI腾空而起，三百六十度翻向路边的草丛。等四轮落地时，数十人鸦雀无声！
陆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心脏几乎骤停，在猛然喘过气来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冲。他好像也患上了很严重的应激，不敢想象明扬会又怎样的崩溃反应，他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受伤了！
“等等！”沈西今按住了陆骏，“你看！”
明扬像是被塞进滚筒洗衣机里搅拌，脑子被冲得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果然还是不行……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中，想着自己功亏一篑的败绩。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怪不得任何人，他大概是那种热血漫画里衬托主角伟大的搞笑炮灰，每每要倒在最关键的一步才行。他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伴随着自己的只有呼吸声。
急促的呼吸声，要喘不过气来了……只要一开始缺氧，明扬就会出现幻觉，好多画面一股脑得往外涌，原来这病症一直都在。有一个听不清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想问自己在哪儿，妈的，这次不会真的摔死到了天国吧？
会遇到周楚吗？真可惜啊，没办法给他什么交代了。
……为什么。
最先恢复的是视觉，明扬看到自己的双手还紧握在方向盘上，一旁的余桃在拍打他，他脑子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回过头来仍旧看着自己的手。
忽然又有另外一双手好像从他身体里长出来似的，顺着他的胳膊附在了他的手上面。
明扬……
明扬！
终于，他听清了那个声音。
一直跑，不要停！
明扬突然大吸一口气，下意识地重新挂挡起步，动作连贯丝滑看不出一丝犹豫。他没死，他不能死，他还在比赛，他不能停下来，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场比赛！
他要——放手一搏！
“明扬没有放弃！”江明杰喊道，“他很快调整赛车重新回到了赛道上！翻车这一下让他本来追上的成绩又落了下来，不过影响不大！他的速度要比之前还要快！不知道他的赛车有没有受损，能不能承受这如同猛兽一般的狂奔！”
余桃感受到了极速下强大的压迫力，再这样下去，明扬会突破官方限速！但是余桃并不打算阻拦明扬，他压抑的太久了，他心底里所有的痛苦、恐惧、责任、希望……这些都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
没有人能阻拦倾泻的洪水，上帝也不能！
车轮摩擦空气似是要起火一般，他们已经逼入危险境地，越是危险，余桃越觉澎湃。就算此刻淌尽所有热血，她无怨无悔！
MINI猛虎下山一般从弯道中冲出来，余桃叫道：“前直！冲吧明扬！冲到终点！”
明扬决绝地将油门踩死，车身如同难以驯服的烈马一般剧烈跳动，他控制着方向盘丝毫不落下风，发动机在极限嘶吼，转速表和速度表上的指针跨过了红线！
赛车火箭一般嗖得撕破空气，腾空而起！
司徒嘉树第一次听歌剧时是为了装逼，他记得看的是《图兰朵》，意大利语根本听不懂，剧情也不太了解。因为太过无聊又不能玩手机，他在剧院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正好到第三幕剧情，他揉揉眼睛，交响乐团终于演奏到一首他熟悉的曲子。不过名字他不记得，是某一部《碟中谍》的剧院暗杀场景里用过的。
后来他查过才记住，叫《今夜无人入睡》，也是那时，他解了了《图兰朵》的故事背景。
那故事与此毫无关系，可是当他看到MINI飞起来时，他的耳朵中出现了那个旋律。时间变慢，光影变慢，MINI的背后长出一双翅膀，随着歌声飞跃暗垂的天际。
“今夜无人入睡，今夜无人入睡。”
明扬把口袋那个揉皱了的纸团展开，细细打量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他想，这人肯定是个骗子。然后毫不留恋地把名片撕碎丢进了垃圾桶里……
“公主你也是一样，在冰冷的闺房中焦急观望那因爱情和希望而闪烁的星光。但秘密藏在我的心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姓名！”
明扬缩在下雨的街头，感觉自己被陆骏利用了，对方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也许，也许他应该回到学校里去，而不是相信什么职业赛车。
他从来没有拿到过什么好的成绩，周楚总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不喜欢这样。
他讨厌周楚，不喜欢赛车，没有人规定人这一辈子一定要有梦想才活的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我们就得去死！”
黑夜，无数的黑夜，如同无数只密密麻麻露着骨头的手覆盖住明扬的双眼。眼底里猩红鲜血，这画面他再熟悉不过，他嗅到了，鼻尖都是那恶心渗人的味道。玻璃的世界被击打的支离破碎，死神向他伸出双手，他缓缓地抬起……
“消失把黑夜！星星沉落下去！星星沉落下去！”
平行宇宙中有一万个结局，但那不是他选择的！
明扬睁开双眼，他的身体随着车身剧烈颤抖，眼中只有一片纯净。他抛下了所有的包袱，把自己也远远抛在后面。更快，他要更快，去到宇宙的尽头，那里才是崭新的世界！
司徒嘉树眼含热泪，用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他记得恢弘的交响乐来到高潮时的最后一句唱词。
“黎明时我将获胜！我将获胜！获胜！”
卡拉夫知道天亮后图兰朵一定会属于他，而他的朋友明扬亦如黑夜中的卡拉夫一样，那双翅膀会载着他抵达黎明！
“MINI的外包围已经掉了！尾翼歪了一点！失去精准下压力的车身在极速下姿态会有很大的改变！速度每增加一公里危险就会几何倍增长！”江明杰叫喊，“可是明扬还在加速！他追了上来！他追了上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
许迎臣跑去了终点线，他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战损怪兽，心脏砰砰砰地被拉到了负荷工作状态。
紧张？期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亲眼看到这一刻！
“MINI的车盖已经有烟冒了出来！最后一公里！最后五百米！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啊！经历了毁灭性的伤病，退赛，队友意外去世，这名年轻的选手再一次回到了赛场上！机会从来不是上天赐予的！机会掌握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只差零点五秒了！去飞过最后一公里吧！去完成属于你的比赛！世界迫不及待地想要聆听你的名字！”
“明扬！”
明扬的视线穿过挡风玻璃前的烟雾看到了终点，那条红色的线。
他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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