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新的小孩,肖恩对他的女儿和自己发誓。他拒绝再次人工授精,要求把最后一个换成十年刑期,见鬼,这会儿他简直魔怔了,宁可面对终身囚禁也不要再怀一个小孩,反正他再见不到爱丽丝。

  “不行。”负责人耐心而毫不动摇地说,“刑期最初你已经使用了选择权,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调出档案,展示屏幕,上面有肖恩·格林的亲笔签名,“你对此知情同意。”说到此处,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这是完全的自愿,不是吗?”

  过了好一阵子,肖恩才能在讥笑的提示下想起,她在重复当年律师的一句辩护词。

  “……原告此前已经知情同意,使当事人产生误解,并没有意识到被拒绝。”肖恩的辩护律师这样为他开脱。那个omega过去同意了,不是吗?如果你给出了许可,就不能半途反悔,箭在弦上,哪有中途停止的道理。她不能说过“好”又在后来宣称那是强迫,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这个为名利啄咬他一口的贱人。

  负责人说:“我以为没人比你更能理解这套逻辑呢。”

  “这不是一回事!”肖恩喊道。

  “的确。”负责人的神情乏味而冰冷,“两者中只有一种合理。”

  肖恩想控告对方挟私报复,但负责人只是陈述了相关条例。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却一时想不出聪明的反驳,在牢房中沉默了那么久,银舌头也会生锈。

  他绞尽脑汁地寻找漏洞,直到用光借口,走投无路,只剩下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愚蠢方式:诉诸暴力。真不是个好主意。警棍打破了他的头,温热的鼻血滴落,两个人就能将他牢牢摁倒在地。事情结束得这么快,肖恩感到难以置信,他还记得自己在酒吧斗殴中如何打翻一群alpha,酒精与肾上腺素带来的飘飘然里,肖恩·格林站到了最后,记忆中一切轻而易举一一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四十多岁的肖恩动弹不得,在年轻人的胳膊低下涨红了脸,愤怒悄然冷却,浮出一丝丝恐慌。为什么?不该发生……单调的时间过得这么快,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像过去那么强壮,生育消耗了他。

  他们给他注射镇定剂,未免夜长梦多,直接开始了人工授精。肖恩鼻青脸肿地躺在手术台上,双腿分开,下体裸露,像一只逃跑失败的配种牲口。他粗重地喘息,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脆弱,无助,无能为力。精液注入的时候他哭了,又因泪水感到了加倍的耻辱。

  “软弱!”父亲的声音说,“娘儿唧唧哭给谁看,别像你妈似的,做个alpha!”

  他想要停下,没能停下。打碎过的花瓶不能恢复原状,就算把每一片都粘上,水还会从裂纹中渗漏。

  十多分钟后,在房间的床上,他终于能够拾起手,能动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结,扔出去,挖出里面的精液。

  “你知道这没用吧?”这声音听起来更像肖恩自己,“很不明智,自讨苦吃,我们没必要对不能改变的事耿耿于怀,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不要像个omega一样感情用事。”

  脑中随即浮现了爱丽丝的脸,肖恩咒骂着,一直把自己他还是怀孕了,他们告诉他这是个女孩,似乎以为这样能让他移情。把玩偶塞进猴子的怀里假装那是它失去的孩子,这些人竟觉得这会有用,他们怎么敢?怒气烧着肖恩的心,如同一块永不熄灭的煤,这团肉别想占据爱丽丝的位置。

  他最终找到了机会,做得万无一失,血与碎肉顺着大腿流下。人们跑进房间,脸上满是惊吓,显然没想到模范囚犯会这么做。肖恩笑容扭曲地扫视每一张脸,他痛得直不起腰,但这感觉像胜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护士面色发白地指责,“你这怪物,什么人会杀自己的孩子!”——好像肖恩没有一次次重复自己不想要它,好像他身体里的这团组织能被视为一个人,排除寄生物能被视为一场谋杀。而最荒唐的是他完全知道这套话术该如何展开,当他在反堕胎者的集会上为心跳法案鼓掌的时候,年轻的肖恩说:“什么样的怪物会杀死上帝的馈赠呢?我们的国家就是因为这样的人才会堕落。”

  他去教堂只为一个好名声,让人能在需要的时候说:“肖恩格林这样虔诚的信徒怎么会做出那些坏事?一定是诽谤!”他不认为上帝管这破事(也不在乎),尽管的确认为堕胎是一种浪费,出于经济发展考虑,本地生育好过引进乌七八糟的移民。更要紧的是那群老顽固的支持,表个态就能被当成自己人,何乐而不为呢,反正又不关他的事。

  本该一辈子都不关他的事。

  肖恩对着护士吐口水,对他大喊:“这不是我的孩子!爱丽丝才是!你们夺走了她!”他在这一刻恨不得咬断护士的喉咙,为这个人竟相信随便一个受精卵与他深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为这话语中理所当然的剥夺,好像他无权处置自己身体。

  在生育刑中,他的确没有。

  下一次他们吃了教训,给他穿了拘束衣。除此之外还有更大量的催产素和omega激素注射,企图安抚他,那些唤醒母性之类的屁话。不少研究宣称这很有用,过去肖恩也相信一不久前他都相信这个,不然是什么让他对肚子里的小怪物心软呢?他再次感受到了保护后代的本能,虚伪又甜蜜,诱哄他照顾好新的胎儿。也就在此刻,肖恩意识到激素无法决定一切。

  因为被激素哄骗的人依然是人,他不是个动物,轻飘飘的温暖说服不了他咆哮的心。只要给肖恩机会,他一定会杀了腹中的胎儿。因为,如果有什么“母性”可言的话,那只意味着,他会为爱丽丝杀死任何一块肉或一个活人。

  这一次妊娠反应前所未有的剧烈,可能要怪流产或消恩的不配合,更可能得怪他已经连续生育了九胎,他的身体终于耗干了本钱。现在三天两头看医生的人变成了他,医护人员照顾他,对他严防死守,像照料孵化胎儿的苗床。理所当然的,肖恩对此反应不佳。他痛恨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起爱丽丝。(她的身体现在好起来了吗?她过得好吗?她会想……打住,打住。)

  于是他们给他打了更多针,更多omega激素,相应的也需要更多alpha信息素,用药量已经达到了普通单身母亲的数倍。这对他不太好,但最要紧的是肚子里状态不好的孩子,母体不得不做出一定牺牲。

  “本来也是他自找的。”有人嘀咕,以为肖恩已经听不见,或者不在乎他是否听见,“如果他乖乖配合,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也可能没人真的说出口过,这些词句只是肖恩的幻觉。大量性激素带来了安胎以外的副作用,大部分时间,他都只能躺在床上,身体柔软放松,头脑昏昏沉沉,沉浸于低烈度的甜蜜折磨。那些玩意把他的身体弄出了毛病,他怀了孕,还在经历半吊子的发情,他们说那严格意义上不是发情期,去他妈的“严格意义上”。肖恩的屁股在流水,唾液从合不拢的嘴角流下来,像个嗑嗨了的瘾君子,像个动物。

  躺在床上的alphal的确像一头动物,拘束服裹着雄壮的身躯,唯有阴茎仁慈地放出,驴马似的大鸡巴直挺挺竖着,硬而滴水,徒劳地在空气里成结。他的肚子鼓起,那根阴茎抵在自己的孕肚上,看起来怪异又畸形,不知怎么的还很迷人,像某种远古生殖崇拜的雕塑。胳膊连着的吊瓶避免他脱水,屁股里小小的栓剂不足以解渴,在一片昏沉热浪中,肖恩饥渴地收缩内壁,直到他终于射出来或者昏睡过去。

  第七个月,肖恩开始大出血,检查发现出现了前置胎盘:多次妊娠引起的子宫内膜受损,胎盘下缘覆盖了生殖腔开口。这事反复发生,出血-抢救-恢复再次出血,有一回他甚至陷入了休克。整个刑期他从未遇到这样凶险的状况,医护人员争论着是否要引产,最后认为风险可控,不如将它的命运交给上帝。

  它顽强地坚持,吸着他的血苟活,胎儿几乎把母亲拖垮,有好多次肖恩以为自己会死。它活过一个月,又一个月,硬生生撑到了分娩的日子。可算结束了,肖恩心想,他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不在乎那玩意是死是活,只要能把它从自己身上拿掉。医生说:“情况不好,不能无痛分娩。”

  肖恩已经生过九个孩子,无痛也不会如何。是吧?

  两者没有可比之处。

  官缩时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过往最严重的时候,他的内脏正抽搐着展开,好给寄生虫一条爬出来的通道,感觉像有谁企图在他体内打开一把折叠伞。他的腰背部紧缩,皮肤变得很紧,仿佛裹不住正在膨胀的馅儿。他的下腹部感到一阵剧烈的胀痛,盆腔和腹股沟在下坠,好痛,有什么正要破体而出。肖恩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他一阵阵恶心,膨胀的脏器将胃挤成一团。操操操,好疼!

  可这才是开始。

  当官颈口完全打开,分娩正式开始,肖恩再也忍不住尖叫。好像有火炭压上了盆腔组织,会阴和穴口燃起剧烈的烧灼感,接着所有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剧痛,肚子里的折叠伞变成弹簧刀,一窝弹簧刀,一个玻璃炸弹,那些锋利的碎片就这样反反复复膨胀旋转直到把他从里到外撕成碎片。肖恩在惨叫,哀嚎,哭喊,感觉不到声带的撕裂,喉咙里爆发的声音如此遥远,听起来出自地狱。然后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胃部一阵痉挛,吐了出来。

  笑气和吗啡没有用,医生的话语变成了白噪音,他是岩浆中翻滚的一滴水,只能尖叫着气化。白热的煎熬中,剪刀切割皮肉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而肖恩根本没有余裕为自己的失禁羞耻。他只知道 痛苦疼痛剧痛他要死了天哪他想去死只要这个停下 ,氧气罩盖着他的脸,这群可恨的人把他吊在地狱边缘。

  分娩持续了接近一天,感觉像地狱中的一年。他们终于抱出了那个孩子,有人严肃地摇头,说:“没有心跳。”

  肖恩的心跳也快要停止,活的都算,无所谓残疾,但死胎不算数。如果这一个一出生就是死胎,它会被算作流产。

  他浑浑噩噩地被送去病房,数小时后,他们告诉他孩子活了下来。肖恩松了口气,意识到这点,他慢慢捂住了脸。

  他累坏了,剧痛已经消失,身体还在隐隐作痛,他好像被野蛮地拆开又随便拼了起来。肖恩做不出什么反应,没有捶打枕头,没有咬牙切齿,他甚至没力气再哭,羞愧安静地沉在他的胃中,像一摊酸液。

  这个孩子活了下来,肖恩为此如释重负。他想要它活下来,这样他就不用再经历下一次地狱。他怕了。

  过去了多久?一年多。仅仅一年之后,他的决心就付诸东流。到最后肖恩选择了屈服,为新的小孩的降生庆幸不已,于是整年的抵抗都变成了矫揉造作,信誓旦旦只是个笑话,全部誓言不过泡影,他毁掉了诺言,他背叛了爱丽丝。

  “难道你今天才认识自己吗?”心底的声音嘲笑,“趋利避害的投机者装什么英雄呢?”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肖恩以为自己可以为爱丽丝做任何事,他真的相信,结果只是疼痛就把他吓破了胆。对于他这样的人,爱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所谓的决心与勇气,都像失败的自我感动。

  他只答应了女儿一件事,就这一件事,他也没能做到。一事无成的懦夫。

  结束了,肖恩在手掌后发出潮湿的喘息,无论如何,一切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