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问题还没有解决,小病鸟已经学会了翻身,坐起,还有听到他声音时扭头转向他,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她的脸肉嘟嘟的,绵软滑溜,像块刚出炉的小面包,一点也不像刚出生时的小老头。

  (那个又红又皱的头生子也会在几个月后好看起来吗,有时肖恩忍不住想。)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总是睁得老大,惊奇地左顾右盼,一根线头都能玩半天。爱丽丝,某日这个名字冒了出来:她好奇地环顾四周的神情,不正如《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主角?那是肖恩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书——不是说他会承认,你问的话他一定会回答一个更有alpha气概的故事——母亲给他读过一本没有插图的睡前故事,他模模糊糊地想过爱丽丝该是什么样子。

  他讲了这个睡前故事,点点她的鼻子:“爱丽丝,你,就是你,傻东西。”她咯咯笑。

  讲睡前故事其实是护士的工作,就和其他收拾尿布、清洗衣服等等麻烦事儿一样,他没有照顾小孩的义务。alpha的育儿方式向来如此,只要心肠够硬,总有更希望孩子活下来的人会完成工作。但有一天,这个只会闭着眼睛往肖恩怀里拱的孩子开始对音乐和故事感兴趣,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护士,听她唱摇篮曲,肖恩突然一阵恼火。

  于是他抢了哄她入睡的工作,于是他开始叫她爱丽丝无论门外他们叫她什么,房间里她是肖恩的爱丽丝。

  很明显这是催产素之类的把戏,婴儿都是狡诈的怪物,激发家长的保护欲好活下来,而对于肖恩这样冷酷的人,激发的就是占有欲。他花很长时间和小孩说话,甚至没说什么超过儿童等级的话题,尽管这东西长大后多半什么都不会记得。他告诉她这个季节能看见什么星座,伸出手指可以从数到十,纸巾可以变成小兔子。他听她牙牙学语,哄她叫“肖恩”,这音节对小婴儿太难了,她只会吱哇乱叫。

  “肖恩。”他不厌其烦地重复。

  “咻?”爱丽丝说。她专心吐字,喷出一坨口水,肖恩翻着白眼给她擦干净,她开始笑嘻嘻地地嚷嚷:“哇哇!”

  要是肖恩是那些把任何怪奇发音都当成“爸爸”“妈妈”的傻瓜父母,他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庆祝。

  “不了,谢谢。”他叹气,“你只能叫名字,明白没有?”

  她当然不明白,婴儿都是脑容量不足的类人生物,语言能力逐渐进步,脑子依然一团浆糊,屁都不懂。某次从检查室回来,她对抱着自己的护士喊了“妈”,护士笑眯眯地逗她,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笑容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瓦解,肖恩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可怕到让护士放下孩子转身就走。他应该走,越快越好,省得肖恩把他的头拧下来。这是肖恩的小孩!他的!看看那蜜色的大眼睛,浓密的黑发,难道你不能在她脸上看到肖恩的血脉吗?看看他们两个,相似的发色和瞳色,相似的眼睛形状,一目了然的血缘关系,他们怎么敢哄骗她叫随便什么人母亲?!

  “爱丽丝!”他呼唤,小孩向他爬过来,粘人得像只小狗,笑容可爱得令人心痛。

  “那个不是妈妈。”肖恩指指自己,“这个才是。来,叫妈妈。”她还在傻笑,有点困惑,什么都不懂。肖恩耐心地重复:“跟我念,妈妈,看这边,只有我。”

  “咻?”

  “‘妈妈’,爱丽丝,宝贝,叫‘妈妈’。”

  “妈!”

  真是聪明,肖恩的心为此融化了一点。他响亮地亲了爱丽丝一口,胡渣把她蹭得扭来扭去,尖笑起来。等肖恩停下,她邀功似的又喊了一声,肖恩哈哈大笑:“好姑娘!妈妈的小天才!”爱丽丝手舞足蹈,她依然搞不明白状况,只因为发现母亲高兴,便满怀热情地喜悦起来。

  至少此时此刻,肖恩享受胜利的果实。

  第三年,医生治愈了爱丽丝。

  他们松了口气,说还好,来得及,“再大就该记事了”。这句话像一柄重锤,很狠砸在肖恩头上。爱丽丝正心不在焉地玩着衣服下摆,另一只手抓着他。人们不记得三岁前发生了什么,这个依赖地拉着他的手的女孩,长大后不会记得他。

  “等等!跳过这个!”肖恩急促地说,“已经有八个了,再两个就行了是吧?我会再生两个,让我养她!我还有两年就能离开!”

  “这不合规范。”

  “反正她要被送进福利院,福利院的孩子可以被收养吧?就只是,这一个不算在内!只当我没有生下她,只当我是个陌生人!我会另外再生两个,两年后我就是个自由人……”

  “但你没有资格。”

  “我很快会赚到足够的钱!很快!我靠自己当上了百万富翁,只要……”

  “格林先生,问题不在这里。”医生面无表情地打断,“你不被允许收养任何孩童,因为你性侵过未成年人。”

  在震惊之中,肖恩张口结舌。

  “她是我亲女儿!”他语无伦次,“你怎么能暗示……我不会!你怎么能,她是我的亲生骨肉!”

  医生说:“法律就是法律。”

  有人把爱丽丝抱起来,她乖乖抱住对方,和过去一样,小家伙习惯了被医务人员抱来抱去,不知道这次她离开后再也不会回来。肖恩脑子里的弦啪地断了,他没法权衡利弊,不知思考策略,只知道扑上去抢过爱丽丝,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那个omega十七岁!”他喊,“那只是法定强奸,因为他差几个月才到同意年龄,他自愿的!”他解释,咒骂,请求,乞求,他们摇头:“强奸就是强奸。”

  肖恩不肯放手,他的胳膊护住孩子,身躯蜷缩进墙角,裹出一个茧。爱丽丝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被房间里可怕的气氛感染,紧紧抓住肖恩。一个护士指责道:“别这样,你让她害怕了!”肖恩吼回去:“那就让她留下!”

  他踢打反抗,对悔一个企图靠近的人咆哮,直到他们用镇静剂把他放倒,像对待逃出笼子的野兽。现在挣扎的人换成了爱丽丝,她藏进肖恩怀里躲避护士的手,仿佛他瘫软的身躯是一面盾牌,还能把她护住似的。

  “妈咪!”她尖叫,肖恩的心都要碎了。

  当他们把爱丽丝拉出来,她开始扑腾着撕咬能够到的每一只手,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声,不肯被抱起来带走。勇敢的女孩,肖恩感到泪水刺痛了双眼。医护人员企图安慰爱丽丝,用食物和玩具贿赂,而他的女孩一个劲儿摇头,大喊“要妈妈”。

  “麻醉?”有人小声问,医生摇了摇头,现阶段不能给她用麻醉。爱丽丝刚刚被治愈,远远称不上健康,每次用药都得非常慎重。她哭得撕心裂肺,号得小脸发紫,护士对肖恩投来愤怒瞪视。

  微弱的胜利感被担忧吞没,岩浆在冰冷的海水中冷却,怒火下沉,剩下沉重冻结的苦涩。

  “爰丽丝,宝贝,嘘,别哭,没事的。”他颤抖着吸气,“没事的,大家只是在闹着玩。”

  爱丽丝看着他,依然抽抽嗒嗒,看起来半信半疑,但不再嚎陶大哭一不再像下一刻就会昏厥,休克,被再度送进抢救室。所以这是个胜利。肖恩眨了眨眼,泪水从眼眶掉落,他说话中带着藏不住的泣音,但成功挤出了一个微笑:“和他们走吧,爱丽丝,妈妈不舒服。”

  爱丽丝迟疑着被抱了起来,很快扭动着想下来,说:“妈妈要我。”

  她还不如直接给肖恩脑袋来一枪。

  “妈妈不要你。”旁边一个新来的工作人员,按着被她咬出血的伤口,不耐烦地说,“他很快又会怀孕了,不用担心,很快会有弟弟妹妹代替你。”

  抱着爱丽丝的护士用力踩了他一脚,那人自知失言,很快闭上了嘴。可是爱丽丝已经听到了他,已经大到足够理解他。

  她的脸上露出了巨大的恐惧,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以肖恩最不希望的方式。

  他永远记得母亲离开的那个傍晚,记得那个背影,全力奔跑也追不上、声嘶力竭也不回头。难道这不是他小时候最大的噩梦吗?很长时间他拼命地想,离开的母亲去了哪里,她是不是有了新的小孩,一些比肖恩更好、更值得她去爱、更值得她留下的孩子?肖恩的痕迹会被完全替代抹除吗,然后母亲不会再记得他,他再也没有了母亲?很多个日子他跑遍大街小巷,在路人身上寻找母亲的脸;很多个晚上他哭着惊醒,用力回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爱丽丝可能遭遇这个的想法,把消恩撕成了碎片。

  “不会!”他用尽全力呼喊,“没有新的孩子,没人能替代你!”

  他不知道爱丽丝能不能听见,护士已经抱着她快步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