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36章 附录3:莲子

  为自己选择一个死法,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还是略费过徐慎如一番思量的。

  这时候天色已晚,他先写了那预备要给来人看的、所谓畏罪自尽的遗言,又走到王采荆家里,把借的那本书还了回去,见王采荆还在忙着赶制学习心得,想必一时半会儿定不会打开书看,也就不会过早地看到书里夹着的纸条,所以很放心地准备到外面去逛一逛。

  外间月白风清,真是一个极好的秋夜,或许是平京的秋向来如此,也或许是因为他已决计要离开人世,便格外能欣赏到风景的佳处。湖里的荷花都开败了,剩下些干枯的萎蔫的莲蓬,修竹一样在水里挺立着,影子映在水面上;树叶掉了许多,地面一踩就出碎响,树枝摇摆的影则映在断碑和亭台上。徐慎如伸出手虚握一握,像是想进行字面意义上的“捕风捉影”似的,不过没有捉住,那花枝的轮廓摇曳着,就从他手心流淌过去了。

  今年平京没有很多卖莲蓬的人,即或有,大概他忙忙乱乱,也未能注意到。不过这不要紧,他大可以自己去折一枝——就在这湖水中央。这夜霭中的湖水令他想起《茵梦湖》的故事,想起那男主角是如何试图去湖水中央折一枝巨大的白色睡莲,就在他少年时倾慕过的人婚后的庭园之外。旧情人,想到旧情人便使他想起萧令望,想萧令望在天涯的另一端,而中央大学这迷蒙的秋糊里也并不曾有那样巨大的白色睡莲。

  中国人的审美偏好里,或许是不爱那样肥硕妖异的花朵的。这校址曾经是前朝贵族的别院行宫,湖也是在那基础上开挖加深的,里面是真正的、很传统的菡萏。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是他幼时读得很熟悉的、很浅近的句子了,今时今日看来,却忽然别是一种滋味。还与韶光共憔悴,他以前想,那是很美的,又有甚么不堪一顾的呢?其实他今日也这样想。这湖水对他总有种异样的诱惑,令他很想要就葬身于此。

  它那粼粼的波光显得风情万种……它静谧又温柔。死亡给了他极大的赦免,使他四顾的目光都更轻松自如,也更单纯无挂碍了,这让他只能看见美。残荷是漂亮的,他剥开莲子的时候懒得去芯,所以那味道也应当是好吃的清苦,实在是令他很想念的,他要留在这片湖水里……这多么好!这是他对人世的一部分幻想与贪恋。

  但走到湖边的时候,他却又迟疑了。那湖边不仅有断碑,也有新的纪念碑,因为在这里自沉的不止一位。有前朝的文人,有愤怒茫然的作家,甚至也有过殉情的姑娘,他就站在碑文的前面,这碑是以前就立的,他们搬过来的时候也不曾推倒,还是他说觉得没必要,所以留下的。

  徐慎如犹豫着想,他能够留在这里吗?他在很大程度上笃信科学,其实是不怎样相信人死后还有什么魂魄的,但此刻将要赴死了,却难免人之常情地变得思绪万千起来。他真正是耻于与前人并列的,他何能与那些人并列呢?他今生已经是空空如也、一事无成的了,最后又是一个这样的结尾。昔年多少轻狂事,如今不过梦境也似,于国家也好,于故旧也罢,再论及央大,他也无一处能全然无愧的。

  答案昭然若揭,如果真有接受审判的那一日,他亦不敢说自己值得这湖边一行碑文,甚至连“试图衡量自己是否值得”这件事本身,都显得何其僭越。徐慎如忽而嘲讽自己真是个俗人,从前最爱笑话古人总担心什么青史竹帛,向来声称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为何事到临头,竟然这样落入俗套呢?这可真是……

  对于死亡本身,他没有什么顾虑。对于死状,他也没有太多顾虑,毕竟死状是凄惨还是凄美,既然事主已经都死透,伤的也不过是活人的眼睛罢了,跟他本人实在无甚干系。他只需要在今夜干净利落地了结自己,免得受平京警察局的审问,顶好是被人家当成畏罪,这样也省得再千辛万苦地去抓什么首犯,这无休止的风波真让他厌倦又不耐烦。

  开一个追悼会罢了,哪有什么首犯可言呢。只希望自己别再有什么追悼会,再弄出新的首犯,这才是正经——不过他的名声一向很杂,没有顾春嘉的干净,所以这一点倒不用担心。

  思绪是飘忽的,他想水会不会太冷呢?当然即使太冷,这也不会成为他贪生的理由。投水似乎是一个很传统的死法,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如此自戕的数也数不清,他一生不大敢以传统读书人自矜,传统读书人也很目他为不学无术,没想到唯在死法上倒差点忝列其间……不过,也只是差一点。

  徐慎如最终还是离开了,理由显得荒谬,但又如此现实:他终是缺乏与前人同列的勇气,而不敢留魂魄在这湖水里的。他如今赴死,所求也不过是片刻的安宁罢了,倒不如还是回家去……那么,今年便终究是没有莲子可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