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33章 宜春酒(2)

  还没到端午,上面就要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习新知。

  学习班和改造会数不胜数,人人各怀心事,除此之外又是许多的座谈,要大家畅所欲言,谈一谈对新生活的建议之类。徐慎如当然不能幸免,甚至他身份特殊一点,还有些更多的事情可啰嗦,不过他应付这些自有一套,身段也向来软,显得温顺,竟反倒比那些学界的同事要平静。

  这样自然也惹了物议。一些人嫌他不够诚恳,另一些人则以他为不够贞洁,这些话不是没传到他耳朵里去,但徐慎如不以为意。既然选择留下,自然难免有一丝好奇与期待,不过他确乎并不相信这个“新朝”,当然不可能诚恳,只是敷衍来求安稳。至于贞洁——他如今倒真是块暂时很被需要的“贞节牌坊”,只不过证明不是他的贞洁,多半是新朝对各方人士的欢迎姿态罢了。

  他没跟着南下,又没重新闭居西南或者跑到国外去,反而留在平京,新军一入城时就露了归顺的姿态,落了个“及时认清形势”,这早已无贞洁可言。萧令闻那边大概已经给他定性成背叛了,叛国还是叛党安哪个“头衔”还不一定,不过他心里并不以萧令闻为二者任何一个的代表就是了。

  萧令闻虽然不能代表,那么新军就能么?这是徐慎如无论对人对己都不能自辩的。有人对他说起投降,他也只是笑:图富贵平安也好真的相信也罢,至少是真心实意,自己倒比那些人差得远。

  王采荆留下是为了遗址,顾春嘉留下是因为要与多数的中国人留在一起,徐慎如留下是为什么?不过等而下之,为意难平,为想看看平京,看这块他们以前为之挣扎过的地方会被带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以他很有点旧文人气的评判标准,他自是不如顾春嘉的。

  顾春嘉听那些新东西的时候是真正在听,提意见也是真的提了。是关于教育和文化的事,这时候正要安排新社会的教育和等等,徐慎如绝不肯置喙,顾春嘉真响应号召,却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他交上去之前还碰见过徐慎如一回,徐慎如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很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顾老先生说这么多,难道是学古人上书呀?人家许是懒得看的。”

  顾春嘉闻言道:“我觉着还好。徐先生不要总是以己度人,把什么想得都跟你们一个样。”

  徐慎如只好缄口不言,由着顾春嘉去了。

  他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会一语成谶,这件事无端发酵,竟比他以己度人的“扔进废纸篓”闹得还要不可收拾:顾春嘉的上书不仅没有进垃圾堆,反而上了下一次的会议,紧跟着就上了报纸,先是讨论,最后就是批评批判,由他一人及许多人。

  革新是真的要来了,只不过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从学科到学制,再到学校的拆分与归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最终的方案都很出乎他们意料。这些事最不能忍的原应当是徐慎如,但事实却是徐慎如接受了,顾春嘉没有。

  意见相左的人太多了,偏顾春嘉脾气还不甚好,居然在会场就跟人吵上了架,本来两个都是文人,竟差点动起手来。

  徐慎如回来时劝他说何必,这些事只怕宣布时便已成定局,光去考验上面的容人之量,又有何益?他很有些异样的悲观,只劝顾春嘉说:“当年立校的时候风波迭起,到了如今,若真要强行拆分,也是一种轮回——”

  顾春嘉直接打断了他:“什么狗屁轮回,这是退步!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改革,但这是改革吗?改了于公于私有什么好处?这是有人刻意为之,胡乱折腾。徐慎如,我知道你是没有担当的人,可是你睁开眼看一看,难道还做梦独善其身吗?”

  徐慎如摇头道:“我没有想独善其身,我是想使你能善罢了。”

  顾春嘉没说话,过一会道:“那我还要感谢你咯。不过我没有那么不乐观……”

  徐慎如也默然了。无担当不是一两天了,但他心想自己以前还不至于这般软弱,像对一切都失去了信任和兴趣,只剩下随波逐流。这是怎么了?

  但他还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新的一波学习改造就已经来了。

  这次顾春嘉被叫过去开了小灶,送到了郊外的集体学习班,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说是跟学习班的职员起了冲突失手伤人,那人被打中了头伤重不治,只好让顾春嘉杀人偿命。他大儿子死在东洋人手里,女儿出嫁到了国外,小儿子则跟着国府撤退了,只剩下妻子哀哀戚戚地去交了子弹费,又领回来一个乌黑的骨灰盒。

  都是怎么开始的?徐慎如事后回想,想也想不太清。顾春嘉和学习班职员是因为什么冲突的?说是因为职员侮辱了女学员,但真相早已全都不可考了,何况此时真想追问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顾家遗孀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姓名几乎不识得字,也绝少出来交际,这在教授夫人里实数罕见,是因为她是顾春嘉在乡下时娶的发妻,结婚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多年过去亦不曾仳离。顾春嘉死时已是个杀人犯,追悼会自然也不该有,但他生前名望重,又值多事之秋,许多人借悼他而中心含怨,竟自发地凑成了一场。

  在会上,顾夫人也不懂得什么弯弯绕绕,只是一遍一遍地说:“他不能白死。”

  这事情本是不行的,但徐慎如也一样中心含怨,所以眼开眼闭只当作不知道,觉得悼念一番又能如何?他按照原本的日程出门去了——这开会和学习班的事他也一样是逃不脱的,单独的报告和教育都不能少了应付。

  一路上,徐慎如不免还恍惚地想着顾春嘉。乐观诚恳的人已经这样草草地死去了,接下来呢?想完了这些,又想起顾春嘉说他的话,检点自己年来毫无长进的为人行事,只觉得无限悲哀。

  他只顾着自己感伤,等从会上回来,才发现学校里出了大事。

  顾春嘉的追悼会被反对此事的同学揭发了出去,还没有开完就被迫中止了,可事情却并没能中止。先是组织和参加的人都非常不忿,扬言要找出揭发他们的人算账,两拨人在校内打了一场群架;而后不知怎么说起别的,说到了卷入这段时间风波的其他教员和学生,最后说到了改革高等教育和拆分本校上。

  这些事竟演变出了一场临时的游行,他们走过街上,就又有别的院校对此不满的人加入进来,折腾到了下午,才终于被各自驱逐回校、纷纷作鸟兽散了。

  徐慎如回来,只见了一个残局。他太熟悉这种群体活动之后的一片狼藉的氛围了。学校里空着,看着和平时一样,只有布片废纸提醒着几小时前的盛况;许多人参加过又后悔了,也有得意的,但同样都在纷纷私语,把故事一传十十传百。

  他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出话。

  兹事体大,当天晚上,平京市和教育部便都来了人。倒还没立刻抓捕,居然好声好气地问到徐慎如头上,要他详细报告、交出首犯。

  话到这处,他暗中嗤了一声,心想原来没有立刻抓捕,是因为还没有弄清应该抓谁罢。但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来,面上只说:“我今天白天都不在这里,真的是一无所知。”

  学校里麻烦事多,迎来送往他习惯了,但他也清楚,这一次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对方十分坚决,答应游行的要求固然是不可能的,此外还要找到首犯、另要徐慎如配合调查,在几日之内提供一份滋事危险分子名单。

  来人拿煽动阴谋的话说了一晚上,又用处置办法威胁了他一番,徐慎如从黄昏听到入夜,只觉得很腻。这套毫无新意的说辞他从以前听到了现在,听得太多,只觉得比学习班还使人犯困,可惜又和学习班一样不得不听。

  他没忍住,看了看手表。这太不礼貌了,他只好又顺便去摸了摸头发,对人笑了一笑,做出听进去了的样子,用懵懂的语气问他们:“不是说,过了十月我们就要拆分到别的学校里去么?学生自然也要四散的,首犯都要抓了,还要别的滋事分子名单,做什么呀?”

  对方不免觉得徐慎如十分不上道,这是心照不宣的话,怎么他不仅不懂,还不懂就问上了呢。

  不过问就问了,警察局来的那人沉默片刻,边说边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套,抢先道:“自然是为了防止日后又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徐先生不想配合吗?”

  不知道市里拿到名单,是会放着以备不时之需,会监视,还是直接拘禁?徐慎如没问出来,但并不争辩,只敬服道:“那怎么敢呀,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又说了几句一一答应下来,这才把几个人送走了,留下自己在空荡荡的屋里。秋季天气清朗,夜空上挂着许多星星,亮晶晶的。

  徐慎如拉开窗子向外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推开门,朝着档案室的方向走了出去。

  档案室深处积满了尘灰。

  里边的两排柜子有十年了,还是顾春嘉做教务长的时候放进去的。徐慎如没有这屋子的钥匙,叫醒人开门后才进来,这时已到了半夜。他从柜子背后望去,只见窗外星河灿烂,楼前一片大草坪上竟还猫着几对谈情说爱的情侣,大约没有想到这个时间了楼里还有人,更没想到这常年不开的档案室窗子后会有人窥视他们。

  徐慎如按亮了电灯。屋内被照个透亮,衬得外边星月的光芒尽皆暗淡了。他拉开木质的柜门,扑开惹人咳嗽的尘土,这才抽出了几个盒子,拿到灯下翻看。

  这是十几年前的旧档,他从里边选取了一些,拿出早就备好的纸笔,把姓名专业和籍贯依次工整地抄写下来,准备等明日一早,就把这个作为滋事分子名单送到市里去。这招数非他独创,以前见人做过,不过不是人名罢了。

  名单好编,首犯却没法轻易糊弄过去。他们要找的自然一是顾春嘉的遗孀,二是组织追悼和游行的学生,徐慎如既不可能从自己手上交出谁,又不可能凭空大变活人,除了拖延亦无办法。

  他去见了顾太太,顾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深夜痛哭,见徐慎如来了,便抓着他的袖子重复着说:“这些事不是我做的,徐先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不能交我出去……是不是,徐先生?”

  徐慎如默然叹息,安抚着送她睡了。见顾夫人转回了卧室,他刚要离去,却微闻书房内竟有脚步声,门缝里也漏出了光。

  徐慎如悄悄走过去,在门外听了片刻才伸手叩门。

  开门的竟是王采荆,点了点头道:“我受人之托,来整理几本旧书和文字。”

  徐慎如了然,只问道:“要我帮忙吗?”

  王采荆说:“你不懂,只能帮倒忙。”

  徐慎如说:“行,那你慢慢整。”

  他却没走,也进了屋,在边上坐下看着王采荆翻动收拾。他环顾四周,指着书堆边上多出来的两瓶洋酒问:“那是什么?”

  王采荆道:“那是别人给顾老先生的礼物。他原本说今年中秋要请我另外两个朋友吃饭,哪里知道……就有今日?”

  徐慎如闻言,没说话。他呆了一会儿,十分自来熟地到厨房找到工具打开了一瓶,又拿了两只瓷碗在书桌边坐下:“一半给你师母顾太太留作奠仪,剩下一半,我就替你领情了。”

  王采荆“哎”了一声说:“你在家里就偷人家的吃喝,还要不要礼貌和脸面了?何况中秋节是我的生辰,这是早说好要送我的,怎样也轮不到你——”

  徐慎如理所当然地道:“这是他家的酒,当然要在主人家里喝。你喝什么都觉得差不多,送你做什么?”

  王采荆哼了一声,说不过他,只问他别的:“这事究竟怎么办了?你怎么说的?”

  徐慎如装模作样地回答:“本店今夜已打烊了,有事请贵客明日再议。”

  王采荆失笑道:“明天?那明天你总不能拖到后天?这是什么好办法。”

  徐慎如兴致盎然地把酒倒进喝汤用的瓷碗,倒了两碗,把一只推给王采荆。

  王采荆摇手拒绝道:“你自己来罢,我可是敬谢不敏,今晚还有活干的。”

  徐慎如便不推让,自己捧着碗慢慢喝酒。他看着王采荆低头收拾,便很是慢条斯理地念道:“你还急着做事。难道没听过么?正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还没说完,王采荆便打断说:“行了行了,都背串了,快安静喝你的去。”

  徐慎如嘻嘻一笑道:“我才没有背串,这是刻意为之。”

  王采荆无奈点头:“好罢,你又长进了,都学会集句了。”

  王采荆哼了一声,说不过他,只问他别的:“这事究竟怎么办了?你怎么说的?”

  徐慎如装模作样地回答:“本店今夜已打烊了,有事请贵客明日再议。”

  王采荆失笑道:“明天?那明天你总不能拖到后天?这是什么好办法。”

  徐慎如兴致盎然地把酒倒进喝汤用的瓷碗,倒了两碗,把一只推给王采荆。

  王采荆摇手拒绝道:“你自己来罢,我可是敬谢不敏,今晚还有活干的。”

  徐慎如便不推让,自己捧着碗慢慢喝酒。他看着王采荆低头收拾,便很是慢条斯理地念道:“你还急着做事。难道没听过么?正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还没说完,王采荆便打断说:“行了行了,都背串了,快安静喝你的去。”

  徐慎如嘻嘻一笑道:“我才没有背串,这是刻意为之。”

  王采荆无奈点头:“好罢,你又长进了,都学会集句了。”

  徐慎如沉默一会儿,又自顾自笑起来,直到喝净了那一瓶酒才起身。这一瓶不是甚么烈酒,他酒量又好,这时依旧很清醒,道别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身,说道:“看你整理旧书,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里还有问你借的一本书,我一会儿回去拿了就给你送过去。”

  王采荆头也没有抬地说道:“不急,哪天再说也行。”

  徐慎如这么离开了,但王采荆是夜却没收到徐慎如还回来的书。第二天早上也没有,估摸徐慎如是说了就忘,不过他不急用,想着徐慎如也正陷在事端里,便没去问。

  他在早上补着睡了一觉,中午方才起床。下午编了一份学习心得,晚间天凉夜静,正准备出去逛逛,便听说市里来了人,要在学校里抓捕滋事分子。王采荆大惊失色,赶忙出去看了看,只见警车就在草坪前停着,前来围观的职员和学生聚了个圈,圈里又渐渐分成了三个小堆,王采荆猜大概分别是支持的、反对的和想息事宁人的。

  车前灯不住闪烁着,市里这次很是来了几个人。他们刚搜查过了宿舍区,刚在这里集合了,纷纷黑着脸站在玻璃大门前:那名单上边的人,他们一个也没问到找到。不仅没问到找到,每一个人接受搜查时的“不知道”和“闻所未闻”还都十格外诚恳,他们找来找去,寻不出一丝破绽。

  这不稀奇,因为徐慎如给他们的名单是从十几年前的档案里随便选的。只可惜这几个被派来搜查的都是普通职员,没什么读过书或者熟习别的部门掌故的,要不然就会发现,这名单上连祝芝江报考时用的谱名也赫然在列。

  他们来时徐慎如装作不知,走时却没法再装了,在要求下被叫到了办公楼的门厅里,外套还是匆匆披上的,在问询下露出十分真切的茫然神色:“啊呀,都不见啦?那或许是走漏了消息,叫人都跑了,是我调查工作没有做好……”

  他边想边慢慢说着,语气很是惊慌惭愧。来人怒气冲冲地威胁几句,令他不要捣鬼最后道:“要是明天再这样,就只能请徐先生跟我们走一趟了。”

  徐慎如心知今日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底下的职员,说是要抓学生,总得回去请示上级才能改成抓捕自己,倒并不特别害怕。何况如今他有什么怕的呢?也无甚可怕了。他想了一想,用话糊弄了几句,效果竟意外出色,才一抬出几个上司,那些人就被暂时糊弄走了。

  但是他们明天恐怕就又要来了。也或许不是他们,会换一些,军方的,或者教育部的,来软硬兼施么?这都说不准。徐慎如不同任何一个人讲话,也不回答谁的问题,只站在玻璃门里,看到这些人走了,围观的人便跟着散了。

  他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就近坐在台阶上,抬眼望着远处晴朗的秋空。

  中秋渐近,明月高悬天际,无私无情地将辉光洒向地面,真是一派万古如此的模样,徐慎如看着它,心中静静地想着,虽然人人都会说“隔千里兮共明月”,可是清光易得,月下之人的悲欢命运却终究难共,暖是各自暖的,寒也是各自寒的,所谓天涯共此时,不过一句空话罢了。

  若不然,天涯可以共的东西,风声也好,空气也好,又何必非要月色呢?

  过了许久,徐慎如起身准备回家去。台阶下有个女生也坐着,一直没走,直到徐慎如走过她身边,她才慢慢地站起来,睁大双眼看着他。徐慎如问她:“做什么?”

  她说:“谢谢徐先生——我还以为今天就要被抓走了。”

  徐慎如猜想她大约是发起追悼会的那几个男女生之一了,不过他没有发问求证,只温和地笑道:“我做事自有我的缘故,和你们也未必是一路,所以倒不必谢我。若知道有今日,我早便不许弄什么追悼会的。”

  那女孩子沉默了,但还是望着他。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有地方去,就不要在城里留着了啊。会有人回来的,到时候你的同学,你其他的老师,都可以向人报告你,你往后怎么办呢?”

  那女生说道:“我不知道。”

  徐慎如便说:“这是我也不知道的,只能期望你日后自己经心了。”

  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就在刚刚坐在台阶上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为自己想了个干净绝妙的结局,所以哪怕是想,也不能再顾及世事日后有什么发展了。那些都同他再没有关系……他就要逃脱了,哪怕是一个极不光彩的逃脱。

  世事如此逼仄又如此漫长,像他幼时听父兄讲起的宫城里的永巷,深而幽远。但永巷尚且有尽,生活却是无尽的。谁又能要求他必须要走过去呢?必须穿过冷雾,穿过春阴,穿过平京冬季的银装素裹。没有谁能。他并不在意多背负一个逃兵的恶名,不在意任何人称他为懦夫,又何不现在就离开这森严的宫殿?他偏要越过高墙,去折一枝墙外的春红。

  他即将获得自由了。

  是夜,王采荆终于收到了徐慎如还给他的书。因是旧书,他看也没看就搁在手边,睡前才想着将之收到柜里,上手一摸,却感到有些不对。这书异乎寻常地厚,他很惊异,拎着书脊看了看,内中竟纷纷扬扬掉出一沓纸币。

  王采荆俯**,讲这些钱一一捡起,又翻了翻那本书,果然在里面拈出张纸条来。

  徐慎如写了字在上边,给他留言道:

  “采荆:钱姑且赔偿你的生辰礼物,不知能当得顾老一桌席面否?即或不能,亦望你勿怪。另上回抱怨你系与隔壁数间房屋是战前所修的西洋地暖,今不敷用,转凉前定有人来修葺,你可张罗一二,今冬幸可省却抱怨。余事都无甚么要紧,君应善自苟且,以期多多比较几年不同暖气之优劣高下,或者不如以此为题作篇论文,以飨读者,当很有趣味。徐四。”

  他读了几遍,微微发愣,将它又翻过来,见到背面是另一半的留言:

  “我今日厚颜奢望片刻的安宁,若人真有灵魂——然以我对科学的相信,我宁愿无有赘物。我早已尽知自己罪过和怯懦,但请你垂怜,不要再向我强求什么。历史会判决我——历史会判决我。”

  王采荆对着光,看见第二个“判决我”之后还有被划掉的“为无罪吗”四个字,但这一问,他是不知道答案的。他愣了愣,回过神后还是到徐慎如家里去了一回,虽然徐慎如已经说了请他垂怜。但徐慎如很有先见之明地锁紧了门窗,更没有给他开门。

  他本想找人破门进去,但究竟没有,只是有些恍惚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看见电话在桌子上,便忽然突发奇想地拿起听筒,给徐慎如拨了过去。

  可惜已经没有人接听了。

  平京市在第二天早上又派了人来,还没有抓谁,就先碰上了这件事。

  徐慎如因为暗中胁迫顾春嘉遗孀开追悼会,又在失败后故意引诱学生游行而畏罪自杀了。他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封遗书,死法也并没有什么新鲜,是过量食用安眠药身亡的。这是个安静但煎熬的死法,王采荆想起他闻说的许多人动弹不得时思维尚且清醒,后悔却无法求救,只能含恨的事,心里却想,徐君向好侈谈生死,当不至于落此窠臼罢。

  他没有去看现场,一是怕遗书的事露了形迹或者往自己身上沾了干系,二是想徐慎如大抵也不乐意令他见此狼狈。也因为这个还有许多人议论笑话,千好万好的朋友也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王采荆听了,也不以为意。

  毕竟连夫妻都要各自飞,何况他和徐四。诚然像徐慎如当初所言,千秋万岁名自是没有,至于寂寞身后事,这倒是很容易做到的了。

  警局办完这件案子之后,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中秋节没有假期,也不是周末,王采荆的生辰自然也并未再过,礼物里值得一提的全都和徐慎如脱不开干系,一是抵那瓶洋酒的丰厚礼金,二是警局发的通知,叫家属去给处理徐慎如的事。

  徐慎如在这边已经没有了家属,自然只有偏劳王采荆这个做朋友的去给他了断余事。最后期限是在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王采荆前一晚上忙了太久,转眼已是后半夜了,他想起此事,这才赶忙爬上了床去睡。

  王采荆平日里睡眠都极好,这夜却恍恍惚惚的,过了许久才睡着。睡着之后,居然还做了个梦,梦见了徐慎如。

  这梦的内容很是离奇,大致去年是徐慎如他们胜了,终于成功建国,过后徐氏作为幕后功臣,写了一本回忆录说要出版,专门把草稿给他寄来,叫他帮忙作序。他王教授生平最不爱这些文债,但想想自己与徐慎如相交二十年,却是欠了不少钱债的,便难得没有拒绝,将草稿拿过来一看,便惊掉了手里的笔。

  这本书的题目已经是个很放浪的、几近荤笑话的题目了,内容的第一篇则更不堪入目,居然写的徐慎如跟那位“金楼子”的床事。徐慎如的文笔不坏,说话讲故事又都很有独到的趣味,那堂而皇之、洋洋自得的情状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把王采荆又气又吓,登时醒了。

  醒透了,他这才发觉这是个梦,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缓过劲来。他带着余困,闭着眼从床头柜上摸到手表举到面前:竟已是下午一点了。

  外边天色大亮,太阳明晃晃地从薄薄的窗帘里**来,照着眼皮。王采荆噌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倒抽一口冷气。

  他自言自语道:“完了,晚了。”

  晚了,徐慎如的事还没有去处理,但惯例过期不候的,他现在去也无甚意义了。王采荆踩上鞋,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便又把脚挪回了被窝。他躺回枕上,索性接着睡下去了。

  萧令望也曾经梦到过徐慎如。

  梦到得最频繁,是在他们分开的前几年。起初大抵是因为想念,而后辗转听闻徐慎如的死讯,但又不曾亲见过,就只剩下惘然。

  惘然与悲痛是不全然一致的,这里边比之伤心,倒是愤懑不平更多,因他即使受了这样狠毒恶劣的放弃,也依然在他心里当徐慎如是极好的一个人,是一枝暗红的名花,或许就像他昔年送给徐慎如过的那一枝。

  如今徐慎如不在人世了,萧令望追着攀折过的这一枝花变作了泥。

  东风何其冷酷,雨打风吹去原是如此容易的,为什么这世间就不能多容留徐慎如一刻呢?萧令望有好一阵都是恍恍惚惚的,连自己也好像只剩了个魂魄,浮荡着。

  他自己也感到闭门在家会越发郁悒,所以强逼着自己四处逛一逛。

  这里地处极南,冬季比之嘉陵更要湿润,冷也冷不透彻,只绵绵密密地向人心里扑。萧令望在街灯的照耀下走着,看着周遭的人群,又到百货公司里去找有什么可买的,吃过了饭,就很习惯地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衣裳。

  这都是跟徐慎如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因为徐慎如自己很懒,衣服不管是买还是订做的都是差不多的色调和款式,所以萧令望最喜欢买衣服和饰品给他,让他换别的样式。徐慎如很能穿出衣服的优点,萧令望便拿他当衣服架子、饰品盒子,变相弥补自己久穿制服的遗憾,觉得很有趣。

  可惜如今再在橱窗里见到什么,却都没有人来试给他看了。

  他默然片刻,仍然叫店员把围巾包装好了,买下拎在手里,这才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徐慎如不在他身边,他的围巾注定无处递送,那条围巾的颜色和触感都非常柔和,他猜想徐慎如一定会喜欢——徐慎如喜欢温软的东西。

  他能想象出徐慎如拿着它的样子,但是徐慎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萧令望眨了眨眼,不是第一次地想,那么徐慎如决定要死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

  在平京的初秋里,他是穿的长衫还是西服?

  也或者根本什么都不穿,跟有时候一样,赤条条地钻进被窝里。萧令望以前喜欢提前躺进被窝里,让徐慎如脱光了再进来,就可以很方便把他拖进怀里,随便地动动手脚,摸一摸。不过徐慎如不会这样疯癫,赤裸着去死罢?那么他会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吗?

  传闻远隔山海,到萧令望这里,听到的就只有大概了。

  萧令望不知道徐慎如是从容地准备好了一切,换了衣裳,是认认真真的,还是突发奇想随随便便,连屋子也不收拾,就把整个人间都统统抛弃掉了。决定了要去死之后,他是依然含恨,还是忽然觉得平和甚至快乐的?萧令望缓慢而细致地延伸着自己的想象。

  他想,不知道徐慎如有没有去外面逛一逛。

  秋天的晴夜,这是他们二人都很喜爱的,徐慎如看了一定会觉得天空很漂亮。他希望那天是个晴天,徐慎如值得一次晴天,值得在离别前获得短暂的快乐,萧令望知道了无牵挂的纯粹快乐有多么珍稀,所以愿意徐慎如得到过些许。

  而至于死亡——年轻人的心里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太痛快的死法,只要是死,就是昏暗和痛苦的。这是真的吗?徐慎如现在死过一次了,却不能回来告诉他答案。

  他想知道答案,或许也不是为自己,只是想问一问徐慎如,死亡的过程是轻松愉快的么?还是很痛苦艰难的?他想知道。他希望死亡是甜蜜的,这不因为他对死亡有任何欲望,只是因为希望徐慎如经历一个甜蜜的结局。

  被世事消磨至死未免过于可怜,他真诚地希望,至少有一瞬间徐慎如曾经获得过想要的平静。

  萧令望手里抓着那条围巾,那围巾是温暖而柔软的,他轻轻地摸了摸,把脸埋了进去,第一次放任自己呜咽了。

  徐慎如不会回来了——这些天一直笼罩着萧令望的恍惚像个玻璃罩子,现在这玻璃罩子忽忽倾颓,变成了稀里哗啦的碎片,凉冷的、真实的空气撞击了、包裹住了他。

  徐慎如不会回来了,倘若他回来,那自己也不忍心强行拽住他——这都是假话,实际上自己哪会有那么大度呢?徐慎如倘若回来,萧令望就要死死地抱住他,抓住他,用尽自己的力气恳求他多留一刻的。

  在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后,萧令闻的一个旧部犯了些事。这些事牵扯不少,于是又查起南来前的一桩旧案,牵扯到此时已被定性为背叛的徐慎如身上,又牵扯到了跟徐慎如私交甚密的萧令望这里。萧令闻也一直很想知道萧令望究竟是怎么回事,派了亲信审查他和徐慎如的来往。

  因为寻常人想不到情人这一层,当然是一无所获,对许多事也解释不通的了。但萧令闻穷追不舍,非要将自己多年来心里已经基本笃定的猜测验证一番,竟亲自把萧令望叫过去质询了。

  萧令望站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地毯上的图案,在反复追问下忽然便笑了:“我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不过是一些风流轶事罢了。”

  萧令闻便问:“什么风流轶事?”

  萧令望回答:“就是表面含义上的风流轶事。他爱我,我也心爱他,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想调查的,想让我坦白的风流轶事。”

  萧令闻目瞪口呆,对他拍案大骂。

  萧令望立刻服软,尽情地忏悔了自己的年少无知。但出了办公室回到家,他立刻便把徐慎如这些年与他的往来信件全部复制了一份,秘密地送给了自己办一位文学杂志的朋友。

  在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恍惚的、登极的喜悦与刺激,像完成了一项必将名垂青史的伟大任务。

  两人的情书随即被隐去名字制成了一期特刊,等萧令闻下令封杀时,这桩秘闻却早已经暗中流布在大街小巷里了。有人猜度他是以此来报复徐慎如对他的无情,萧令望知道了,却亦不反驳,只在心里想,世人这样想他,实在是看轻了他的。

  自己这样做,何尝是出于报复心呢?实际正是因为他知道,徐慎如是绝不会为此怪罪他的。

  因这是他们曾经许多次说过可惜没有的“福气”,比如公然携手,再比如变作风流轶闻,成为神仙眷侣。或者说,这是一种疯狂却软弱的、无声也无用的抗议,是他还留恋徐慎如的明证。

  他们从前躲躲藏藏,萧令望甚至不曾有勇气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亲吻徐慎如,而徐慎如也没有勇气亲吻他,现今他们永远地分离了,这才终于能不管不顾地对世界发出这微弱的异议。

  这真是可悲、可怜,又十分可笑的啊。想起这些,年轻人竟难免要对世界含怨。

  他在暗处看着也听着旁人议论,不禁生出万分的骄傲。萧令望从不骄傲的,这次也破例了,心想你们又知道什么呢?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你们没有见过他是什么样,而我知道,我见过,他至死都爱着我,而我则至此也尚且爱他。

  萧令望默然地回忆着那些信。

  不知道自己会否像徐慎如在诀别信里写的一样终生爱他?也许会,也许不会的罢。不过,至少到徐慎如在海的另一头遥遥赴死时,自己还是如前深挚、如前恳切地爱着他的——他真是一个擅长令人心痛的人。

  徐慎如好像把自己满心的热诚都耗尽了,连血都跟着淌尽了,只剩下小小的一个刺痛的魂魄。他有时怀疑这伤口一生都不会愈合的了,有时又觉得不会这样。

  毕竟一生是那样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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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写后记但又没什么可说的。这篇没什么家国天下,只有小情小爱了(或许在我中二期脑补里还是有的,但想想到底不重要了,还是不写了也写不来)这对是我中二时代最喜欢的cp模式,大家不喜欢我没关系,喜欢我儿子们就好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