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3章 轻薄五陵

  邵平绢死后,邵文庭一直在四处搜罗那些被偷着变卖的财宝,萧令望冒充古董商人跟着陆千水多次进出,混了个眼熟。他看这些珍宝时必定要在一个专门的小密室里,这件事被萧令望发现,立刻便起了个要对他动手的念头。

  这么快就动手虽然有风险,很草率,但却是不得不的。一是夜长梦多,拖也拖不出什么新花样,二是萧令望后来发觉,邵文庭用地宫文物换的并不是后半生的安宁,而是预备担任伪府职位。这些文物是双方达成合作之后的分赃,有一些给了邵文庭,另一些则要送上船,运回东洋本土的。

  既然这样,大概邵文庭不日就要到白门去,到那时就不像在租界这样随便,事后恐怕难以脱身,只得速战速决。

  旧历年前,邵文庭最看重的几件东西被寻了回来,还搭着他想买的新东西。陆千水亲自开了车,萧令望在后头拿着箱子,两人到了他如今已经很熟悉的邵家门口。

  陆千水要开车门下去,叫萧令望负责看着车上的东西,萧令望却伸手拦住了他,说道:“今天我去吧?”

  陆千水疑惑道:“怎么了?”

  萧令望笑:“上回是我看车,今天到你了。”

  他拿着东西被领进去,邵文庭就在密室里等着他。这近六十岁的老政客头发已花白了,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坐在小沙发上,穿着长衫。他的面相很是端方,甚至可谓慈眉善目,可以想见他的女儿也绝不会丑,可惜落在萧令望眼里,看得越多就越对此人的性命毫无惋惜之心。

  仆人倒茶便退下,萧令望把一盒玉器给他看了,又拿出一只体量不小的瓷瓶。

  这瓷瓶据说是宋代出产的,是邵文庭被女儿变卖的最惋惜的东西,乍见不禁喜形于色,招手道:“你拿过来。”

  萧令望垂眼道:“好。”

  他走到小沙发侧递过瓷瓶:“邵先生请看。”

  邵文庭迫切地伸出手,想接过萧令望手里那只瓷瓶,但他没能接到。

  萧令望从瓶子里拿出凶器比说那句话快,眨眼的工夫,他手里的短刀便狠狠扎进了邵文庭的后脑。对方瘫在沙发上张大了嘴巴,却已经失声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萧令望握住刀柄在邵文庭的脑组织里狠狠地搅了两下,松开了手。

  这件事做完,距他进门不到十分钟。他十分小心,贴身的衣服上没沾到任何血污,只把沾脏了一点的外套脱在沙发上。邵文庭还没有死透,像个只会抽搐的肉块,不过他没多管,也没补刀。没必要,慢慢死也无甚不可,他只伸手从邵文庭袖口扯出一条手帕,又向自己身上摸出了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的徽章。

  正面凸起,是个金属制成的阳文名牌。萧令望用它蘸足了邵文庭的血浆脑髓,在真丝上工整而用力地盖了上去,尔后擦净手,轻手轻脚地转身退出,掩上了密室的门。

  在楼下,等着的仆人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萧令望说:“邵先生很满意,还要我拿车上的东西过来。”

  他说完,从容不迫、若无其事地踏出了邵公馆的大门。

  密室里,顶灯照出邵文庭惨无人色的脸,照着萧令望的大衣,也照见了桌上手帕。那手帕素白如雪,只有正中间被“国立中央大学”六个血字染了色,像是朱笔留下的枯红。

  萧令望钻进车子,关上门,语气平静地对陆千水道:“陆哥,我们回去。”

  陆千水惊讶地问:“什么?”

  萧令望说:“邵文庭死了,你快点开车,捎我回去见吴先生。”

  陆千水“啊”了一句,虽则还没反应过来,但脚下已经发动了车子,这车转了几个弯,载着两个人一路绝尘而去。

  这时候陆千水才问他:“你杀邵文庭干什么?”

  萧令望道:“他要弄死我相好的舞女,还要卖中央大学的旧藏,又要抢我的人又要抢我的钱,我不能留他活着。”

  陆千水莫名其妙:“舞女?舞女是你相好的?你又哪来的钱?”

  萧令望说:“虽则实际上不是,但我心里当这两样都是,便可当个神交了。”

  陆千水啐了一口:“屁话!”

  萧令望赶紧给他赔笑:“现在邵文庭已经快凉了,陆哥总不会想要我偿命吧?”

  陆千水道:“你杀了人,我们能脱得了干系?”

  萧令望只说:“吴先生自有办法,我知道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去,好给咱们两个找藏身之处。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咬死了不知道,再不然,说我南下珠城就是了。”

  他心里其实不太有底气,但历经了这么多生死,毕竟练出了冷静。尤其是开飞机降落那一回,打那之后他非但没跟别人一样更加惜命,反而比从前更轻生死,完全是古诗里幽并游侠儿的态度,自己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捡的,得来容易,失去便不足惜。

  租界里的西人巡警一向不大买东洋人的账,想来也不会多么认真地追查,何况一个活的邵文庭比死的有用,死了的人不是那么值得大动干戈……萧令望就全凭这点聊胜于无的底气,指望自己能蒙混过关。

  他并不以自己为爱国,爱国就应当早点回去继续从军,何况地宫已经开了,他暗杀十个邵文庭,那也没什么用处,只能指望邵文庭的接任者在文物这件事上能稍微要些脸面。传闻以前有人带领伪府全员辞职才保住另一个地方的东西,若人人能有这点读书人的脸面……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了。

  至于邵文庭,既然做了不应当做的事,那最好送他了事,比日后胜利了再开什么法庭有用——万一他轮不到枪决就自行死了呢?这不是太周到、太细致的想法,不过胜在简单有效。

  站在吴浣弦面前的时候,萧令望也还是这样理直气壮、简单直接的。

  他说:“我杀了邵文庭,吴先生愿意帮我吗?”

  吴浣弦很想说不愿意,但是不得不承认萧令望把他拿捏得很准,他虽然油滑,却有些侠气。萧令望赌的多半就是这个,赌吴浣弦同他的交情,赌自己看人的本事。

  这时生死关头,萧令望没空想别的,但日后有空,就忽然想到,他这件事深得徐慎如的真传——不过徐慎如并没有教他做这个,所以不叫真传,大概应当叫知音。他赌吴浣弦会帮他藏身,就像徐慎如赌徐若云帮自己脱罪,漏洞百出,而且孤注一掷。

  萧令望听故事的时候,也问过徐慎如:“徐先生没想过,要是令兄没有被你骗过,那可怎么办呢?”

  当时徐慎如说什么?他说:“那我就是冢中枯骨了嘛。”

  而此刻吴浣弦也这么问萧令望。他说:“三宝,要是我把你交出去,换悬赏金呢?”

  萧令望恭顺地垂下眼,答道:“那就是我的命。”

  吴浣弦直叹气:“为了舞女跟古董杀人,还是杀这么有身份的人,你可真是凶,真是霸道。你看不上他落水,落水的人多,你玩得完吗?”

  萧令望说:“浣弦先生这样说,未免夸张了。”

  吴浣弦嗤道:“都这时候了,你还面无惧色。这不是凶么?”

  萧令望答道:“我这是……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吴浣弦差点拍桌子。

  邵文庭是那天下午,在医院里死透的。报纸上登了,悬赏也在租界里挂了,要抓一个顾三宝一个陆千水,这两个人一个也没有找到,只把吴浣弦叫过去问了许久。但因为他这两个伙计都是今年新招的,这事情又跟邵平绢包舞女扯到了一起,像个情杀,所以他给西人巡警送了许多钱,便又回去开他的饭店了。

  此案见报不到两星期,吴浣弦便收到了一封从珠城寄过来的信。字迹拿去比对了,正是萧令望的字,内中委婉地对吴浣弦道歉,说些什么毁坏生意深感内疚,显见是杀人凶手得了便宜卖乖之词。

  他把这个东西给巡捕房送过去,这案件就算姑且有了线索——但谁也不会真的到珠城去抓人,一切圆满完成,只有那块被盖了六个血字的手帕不好解释,空自引得追查的人把留在白门的伪中央大学草草翻一遍了事。

  不过萧令望并未去珠城,那是他预先拜托陈美娇给他寄的信,他跟陆千水就分别藏身在租界之中,被领着到了个年久失修的空阁楼里,由一个糊涂老房东照看着,每日也不出门,自有人来送吃的。

  过了二十来天,在他觉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想办法走了的时候,有两个人在夜里闯进了阁楼。萧令望被吓得一激灵,旋即又冷静了下来:那两个人故弄玄虚得很,显然不是来抓他的租界巡警,否则大可以公然地捉拿他归案。那是谁?

  他没开电灯,只点上煤油。那是两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其中一个问他:“顾三宝?”

  萧令望不置可否。

  对方又说:“你倒是替我们省事了,还要谢谢你的。”

  萧令望便问:“那……不知足下前来,有何贵干?”

  对方道:“陆千水被抓了,你还不知道罢?因为他被抓了,我们猜了一猜,才去问了你掌柜的,知道了你在这里。”

  萧令望愕然道:“陆千水真的……?”

  那男人说:“脑袋就在租界的隔墙上挂着呢。”

  这两个人说完就要往外走,萧令望不知道能不能信他们,但他也没别的人可信,若他们是来诱捕的,那想必布下了罗网,他不跟着也跑不掉,索性很干脆地跟上了。屋后停了辆汽车,一人坐上驾驶位,另一人打开后边的车门,看着萧令望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驾驶位上那人说道:“你杀了邵文庭,我们愿意还你一个人情,可以送你离开云间。如果无处可去,你也可以跟着我们做事。”

  萧令望说:“还没有问,足下高就呀?”

  对方笑了笑,说:“后方来的,新近才在这里落脚。”

  萧令望便道:“那我要回后方去。”

  他就是这么回的嘉陵。

  辗转数省,在旧历春节之后到的。他想起吴浣弦和陆千水,吴浣弦没有事,这是那两个人告诉过他的,而陆千水无辜地替他死了,或许这就是命运?这对萧令望来说是命运,对陆千水来说则就是人祸,毋庸置疑的。

  他好像一直是这么幸运的,能从一群又一群、一次又一次的罹难者里成为那个幸免于难的,不管是这次的有心,还是以往的无意。他没见到陆千水的死状,悬首高墙他也没看见,但是他能想见。

  萧令望自诩五陵年少,自命咸阳游侠,他去荆轲刺秦王,那陆千水又算什么?血濡缕即立死,荆轲试刀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史无明载,就跟日后的历史也不会记得陆千水一样。

  他呆呆地立在船头,那游侠儿的热血瞬时便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