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笨狗>第119章

  出租车卷着灰色的尘沙驶离。

  余渔一身黑衣,手提黑色塑料袋,捧着三束白菊,独自站在X市郊区的公墓大门前。

  现下不是清明,自然也没什么人来公墓,门口的停车场里只零散地停着几辆车,四周安静冷清。

  余渔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许多不知名小虫来回飞舞着,大概是要下雨了。

  明明从花店出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也说今天该是晴天。

  余渔垂眼,看了看怀中的花束,提步向墓园走去。

  同看门大爷点头问好,大爷也招呼了一声余渔,问他需不需要祭品,自己这有免费的——余渔常来这里,和看门老人相熟。而且,就在几天前,他刚将徐嘉诚的骨灰落葬。

  Omega同大爷摇头,展示了手中的袋子,那里面有香烛、纸钱、和一些贡品饭菜。

  老人挥手,让他快点进去,就要下雨了。余渔点头,提着东西进园。

  今天是徐嘉诚的头七。

  按理说,头七回魂日,该由逝者亲人为其在家准备最后一顿人间餐食。

  但徐家已经没人了,也没有“家”。

  摆贡祭拜的事,只有余渔能做。

  Omega处理了徐嘉诚的后事,为Alpha置办的墓地,就在徐家两位老人的旁边。

  余渔来到祖孙三人的墓碑前,却忽然一愣,脚步顿了顿——徐家人的墓前已经摆了三束花。

  有人来过。

  或许是疗养院的人,余渔想。

  徐家租住的房子就在青山县,他们认识最初建立疗养院的宋姐一家。而且徐嘉诚在疗养院住了近十年。

  余渔看着那三束百合,弯腰,将自己手中的菊花一一放下,在那三束百合花旁。接着,他又从袋子里拿出摆贡用的香烛、饭菜,单独放在那座最新立起的墓碑前。

  “哥,你见到爷爷奶奶了吧……”Omega低声念叨着,取来黄纸,在墓前的小石坑中点燃。

  “爷爷奶奶,你们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嘉诚哥……”

  “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们吗?……我会常来的……希望你们不要生气……”

  Omega自说自话着,在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归于沉默。

  天越来越暗,空气潮湿,闷得人喘不过气。

  滴答,滴答。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带着冷凉的气息,挥去了些因水汽过大而产生的黏腻感。

  雨下得不大,暂时没能浇灭石坑中燃烧的黄纸——那些纸最终在跃动的火焰中化为黑灰色的尘埃,失去可燃物的火自己熄灭。

  余渔收拾起摆在徐嘉诚墓前的贡品。园方允许祭拜,但除了花卉,不能把其他东西扔在这,会把园区弄得脏乱,加重清洁工的工作负担。

  时间在窸窣的收拾声中流逝。稀疏的雨水化作绵绵细雨,打在地面,无声无息,却淋人得很。

  沉闷的空气被这场降雨彻底穿透,周身那种密不透风的感觉消失了。但灰色的天空却始终低低地压在头顶,四周的光线暗极了,再加上这里是目的,总会让人产生阴森的感觉。

  余渔将塑料袋的口系紧,没急着离开。他没带伞,早晚是要被淋湿的,而且,他也不太想走。

  他并不害怕这片令人忌讳的土地。寂静的园区,深埋泥土之下,对他好的恩人、亲人。感激、歉意、怀念。他只有悲伤与难过。

  雨势渐强。

  余渔静静地蹲在那三座墓碑前,垂着头。他的衣服被打湿,额发也湿漉漉的,开始滴水。

  一片阴影忽然遮上头顶,雨“停”了。

  余渔愣了愣,抬头,看到了Alpha那张熟悉的脸。

  那些百合花原来是陆铭送的。

  “你、怎么在这里?”余渔问陆铭。

  “感谢他们救了你。也、”Alpha说着,顿了顿:“说声对不起。”

  余渔抿唇,起身,从男人用西装外套为自己撑起的干燥空间中脱出。

  他躲开了Alpha的庇护,重新回到雨中。他本来就已经被淋湿了。

  陆铭眉头微皱,却很快松开。Alpha不死心地追过去,强硬地为Omega挡雨。

  余渔后退,但他的身后是墓碑,他不能踩到墓碑的台子上,很快就失去了退路。

  余渔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陆铭将衣服在自己头顶撑起。

  “挡一下。着凉会感冒。”

  余渔被陆铭半圈在臂膀中。Alpha站在撑起的衣服外,他很小心的没有碰到Omega,真的就只是“挡一下”。

  男人高大的身影在细密的雨丝中,湿透了。

  “谢谢。”余渔垂下眼,低声道谢。

  “对不起。”陆铭却又是道歉:“徐嘉诚的事,责任在我。”

  余渔以前从未听到过陆铭的道歉。Alpha字典里没有这三个字。

  陆铭:“我会弥补。我、”

  余渔抬头,看向Alpha布满雨水的脸,摇头,打断他说:“不用。不怪你。我知道这样的结果不是你的本意。”

  “医生很早就告诉过我了。我应该有心理准备。”Omega说着,又低下了头,移开视线:“这一年来,嘉诚哥的情况,我最清楚。他的病一直在恶化,各种并发症接连不断,总是进抢救室……我知道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一般的植物人患者,最多也只能再活一两年。嘉诚哥撑了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他已经很辛苦了。”

  陆铭紧抿着唇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且,在最难的这段时间里,嘉诚哥的医药费,都是从你给我的钱里出的……你不用自责。”

  余渔说了很多。他的理智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想去怨什么,恨什么。这样的结果本就是必然。

  陆铭没吭声。他看得到余渔的芥蒂,也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样的错。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取得Omega的原谅。

  可他也没法放弃眼前的这个人——在他终于肯承认那份名为喜欢的情感后。

  “我、”

  “雨下大了,我要回去了。”余渔不再给Alpha继续交谈的机会。

  陆铭收回想说的话,紧紧攥着自己的湿漉漉的外衣,盯着Omega。

  余渔却始终不肯再看他。

  不过几秒的无声对峙,陆铭放弃:“我送你。”

  “谢谢。”余渔摇头,却拿出手机打车,拒绝了Alpha的好意。

  余渔在墓园门口坐上网约车。他坐在副驾,通过后视镜,余渔可以看到陆铭的车一直跟在网约车后。

  收回视线,余渔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关注Alpha。

  回到绿岛,余渔从后门进入酒吧。阴雨天,白日暗地彷如黄昏,墙上的电子表却显示此时不过才下午两点。

  酒吧里很安静。这种地方,白天本就没什么人到访。

  跟随余渔来到后门小巷的陆铭将自己的车停在了巷口。

  男人穿着湿漉漉的单薄衬衣,沉默地站在酒吧后门的街道上。密集的雨幕里,他像根没有生命的木桩,不怕淋,不怕冷,一动不动。

  余渔的宿舍在地下一层,半嵌入地下,但透过高处的一节小窗,能看到不远处的男人。

  只要他脱鞋站在床上,推起遮挡的窗帘就行。

  余渔站在柔软的床垫上,捏着窗帘的一角,为自己忍不住想要去看陆铭的行为叹气。

  他不想管的,想着只要不予理会,Alpha很快就会离开。

  可隆隆炸响的阵阵雷鸣,被叮当撞响的窗玻璃,不住地挑动着Omega的神经。强迫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进门时看到的画面:那人停车后追进小巷,没带伞。

  最终还是没忍住,攀着高高的窄窗,余渔推开窗帘,看到陆铭笔挺却落寞的身影。一条弃犬似的,忠诚又可怜的守在被主人抛弃的地方,不肯离去。

  可陆铭是狼。

  Alpha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男人是故意站在雨中给自己看的。

  余渔觉得自己不该产生心疼这种感觉。既然已经决定抽身,断就要断干净。

  他说过,他不想喜欢陆铭了。

  可“想”是一回事,喜欢又是另一回事。这么久了,十年分离,两次纠缠,他还是学不乖,学不会不在意这个人。

  余渔放下窗帘,有些走神。

  等再回过神来,他已经拿着伞,站到了宿舍门口。

  余渔又慌忙把伞放到一旁。

  咚咚!

  有人敲门。

  “小渔哥,你在吗?”

  敲门的人是绿岛的员工,丁晓蕾。

  收拾好心情,余渔打开房门。

  “小渔哥!”丁晓蕾看到Omega微微一愣,不好意思道:“你、你在换衣服啊……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余渔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

  “没,没事。”余渔尴尬地摇头,转移话题,问女孩:“怎么了?”

  说到正事,丁晓蕾回神:“对,对了,小渔哥,你快换衣服,从前门走!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后门那站着个人……”

  丁晓蕾小心翼翼地向后门方向看了眼,紧张地抓着自己湿漉漉的折叠伞,同余渔说:“应该就是前几天在酒吧闹事的那个Alpha。好吓人……他是不是来堵你的?冯哥让我们多看着点……我现在给冯哥打电话。”

  女孩说着掏出手机。亮粉色的手机壳和花里胡哨的小挂件在余渔的视线里晃动。

  “不用,别麻烦书言哥了。”余渔忽然抬手,制止了女孩拨打电话的动作:“他、不是来堵我的。”

  “我去和他说说,让他走。”余渔说着,重新抓起放在门边的雨伞。

  “可是,小渔哥……”丁晓蕾担心。

  “没事的。”Omega的已经撑伞,消失在门外。

  冷风混着落雨,吹在紧贴着皮肤的湿衣服上。马上就要立冬了,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再往后,到了冬天,就该飘雪了。

  一把超市购物随赠的蓝色折叠伞在雨帘中为两个湿透的人辟出了一片小小的庇护所。

  “陆铭,你回去吧。”余渔把伞柄递向Alpha。

  男人不肯接。

  “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行吗?”

  余渔不吭声。

  又不是拍电视剧,淋一场雨男女主人公就能摒弃前嫌,开开心心地重新生活在一起,迎来阖家欢乐的大结局。

  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不愿再僵持,余渔主动抓起Alpha垂在身侧的手,把伞塞给男人。

  指尖相触的瞬间,余渔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冰冷。

  但只是一瞬间的犹豫,Omega最后还是转身,返回了酒吧。

  “快回去吧,淋雨要感冒的。我不会再出来了。”关门前,余渔低低地说着,也不管Alpha到底有没有听见。

  在丁晓蕾担忧的注视下,余渔回到酒吧,走进宿舍,反锁宿舍门。

  这次他记得要洗澡换衣服了。

  热气腾腾的水流冲去了秋末的寒意,可那触碰过Alpha手掌的指尖却总是暖不过来——余渔没办法骗自己,他还是会关心、担心那个人。

  只要陆铭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会本能地被对方牵动心神。

  这样不行。

  一只湿漉漉的手摸向洗手池上的手机。余渔蹲在水汽氤氲的卫生间,机械地滑动着手机界面。他在翻看车票。

  还是离开这个城市吧。就像曾经的那十年,只要离开陆铭,生活在一个没有Alpha存在的城市,他应该能慢慢将这份感情压回心底,遗忘,或者淡然。慢慢的,他总能回归那分属于自己的、正常的生活。

  一班班列车的购票信息倒影在Omega失焦的瞳中。

  余渔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没有人可以投奔,他在这个茫茫无边的世界上,举目无亲。但这样,他又好像去哪里都可以……

  咚咚!

  又是敲门声,隔着浴室,从宿舍外传来。

  “余渔?!”这次是冯书言。Omega大概还是被丁晓蕾叫了回来。

  余渔回神,手忙脚乱地套上衣裤,跑出洗手间。

  被放在洗手台的手机界面上,“支付成功”四个大字格外醒目。那是一张前往D市的单程车票的价格。

  “怎么样?你没事吧?“冯书言一进门就抓住了Omega的肩膀,仔仔细细打量着头发还在滴水的年轻人。

  余渔摇头。陆铭没对他做什么。

  ”别担心,后门那家伙已经被周虎轰走了!我就知道他肯定还要来缠着你,没让你自己出去住果然是正确的!”冯书言愤愤道。

  余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冯书言:“要我说,你还是别去那家面包店打工了。你现在不是以前了,咱没缺钱到那个份上。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在哥这安安心心调酒。哥饿不着你的!”

  “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姓陆那狗东西再踏进绿岛一步!我现在就去门口立牌子,‘本店陆铭与狗不得入内’!”

  余渔被冯书言的话逗笑了,他摇摇头:“哥,我帮你调酒,不用工资。我喜欢做这个。但是烘焙店那边,我得去。和人家说好了。”

  “……那算了,白天干晚上干,把你累死,我就当不成‘冯扒皮’了。”冯书撇撇嘴,嘟囔着,不乐意地放弃了争取Omega的工作权。

  余渔笑笑,没再说话。

  烘焙店的工作是他自己找到的。也是份意外的缘分——那家店主的女儿他竟然认识,是杜云诺和靳文斌订婚的宴席上,那个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和他搭讪的女孩。

  他在订婚宴上一直戴着口罩,但去烘焙店应聘的时候,女孩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女孩的父母也就干脆直接留下了他,还给他承诺了一份不错的工资。说过两天,等他准备好,随时都可以签入职合同。

  “哎,我说……”大概也是为了安慰他,冯书言又换了话题。

  余渔应和着Omega絮絮叨叨的话,心慢慢静了下来。

  他不善言辞,不会交际,前些年活下去的唯一支撑,是徐嘉诚的治疗费,而现在,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标,盲目而不知所措。

  他与这个世界仅剩的牵绊只有冯书言、杜云诺几个朋友,而他们都在X市。

  如果踏上那辆列车的车厢,他会失去他们吧?余渔不知道。

  但这样的设想令他恐慌。他所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所以每一样,他都很珍惜,无法轻易割舍。

  他不能为了躲避Alpha离开这里。

  要学会接受在有陆铭存在的世界过没有他的日子。用一颗平常心对待他,只要时间足够久,Alpha自然也会变得不再特殊。他的理智战胜过一次感情,那么它还可以继续胜利下去。

  他答应了那对心善的店主夫妇,过几天就得去入职。要说话算数……

  而且,陆铭说,他帮自己还了欠婶子的钱。

  这份情,这份钱,他都得还。

  于是,在冯书言离开后,余渔从卫生间取回手机,退掉了那张单程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