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爷爷、他和您是？”余渔吃惊道。拾荒老人姓苏，昨晚意外救了自己的老爷爷是这位苏奶奶的丈夫。
“是啊，没想到竟然被那个老糊涂遇到你了。这就叫好人有好报！”苏奶奶笑着接过余渔手里空空的粥碗，问：“还吃得惯吗？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凑合着垫垫肚子。”
余渔点头，又摇了摇头。两位老人的生活清贫困苦，苏奶奶却还是专门给他炒了一盘蛋炒饭作早餐。
“炒饭很好吃。”
在余渔的称赞下，老人乐呵呵地收拾了碗筷，端到院子的水泵旁准备清洗。
余渔虽然还是觉得头晕乎乎的，但他不好意思光吃不干活，起身出门：“奶奶，我来吧。”
“哎呦！你回去，回去屋里等家长来接！吹冷风感冒要变厉害的！”老人见余渔出门，连忙扔下手里的活，把他推回屋内。
“就两个碗，我很快就涮出来了……用不着你，用不着你。”把余渔按回床上，老人絮叨着，又从被各种杂物遮挡的旧衣柜底层翻出一件外套，塞给他：“多套件衣服。虽然是旧的，但我都好好洗干净了！这么冷的天，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穿了这么点衣服跑出来啊……”
苏奶奶坚决不许余渔再“‘出门吹风”。他拗不过老人，有些无奈，但又发自内心地感到温暖。余渔从善如流地接过外套，套好。
他原先的衣服又湿又脏，已经被老人找了袋子装好。他现在穿的，其实是老爷爷昨晚找来换洗的衣服，一双没有牌子略有些大的军绿色帆布鞋和一套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运动服套装和苏奶奶给他的这件一样，最普通的款式，尺码偏小，显然不是两个老人的衣物。他穿倒是正好。
“这还不到七点呢……孩子，你爸爸妈妈几点来接你啊？”老人果然如她说的那样，手脚利落，几下就洗干净了碗碟，重新回屋。
余渔被问话，一时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联系任何人，没人会来接他。
余渔原本决定今天一早，道过谢，就自己顺着车道走回婶婶家——这地方偏僻，他又身无分文，除了走，他想不出别的方法。陆铭带他来的时候，没走过岔路，他只要能找到车道就有了方向。
而且，没记错时间的话，从婶婶家到温泉宾馆，骑车只用半个小时左右。那么，他用步行，最多也只要三四个小时，他一定走的回去。
陆铭……不小心想到Alpha，余渔的心口骤然抽紧，阵阵闷痛。
陆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他……
“是又不舒服了吗？哎，我这脑子！吃完饭该吃药了，先把感冒药吃了！”见到余渔走神，老人误以为他病情加重不舒服，急忙找来药和温水。
“没，没。谢谢奶奶！”余渔回神，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混乱。
吃过药，余渔撒谎告诉老人，自己的家人会在旅馆等他，他走回宾馆就行。
老人有些吃惊，大概是从没见过“对孩子这么不上心的父母”，欲言又止：“你爸妈还生气呢？……算了，回去吧，回去和家里人好好说说，都是亲人，吵个架闹个别扭而已，没什么过不去的。”
余渔点头。
“我送送你吧？从这走过去也得半个钟头呢。这附近虽然没岔路，但是路不好，容易摔。”老人把枯瘦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谢、”
哐啷！——
余渔的道谢被屋外的巨响打断。
“！”老人听到声音瞬间变了脸色，急匆匆地留下一句“你别出来，我去看看”，就关上门离开了。
余渔一个人站在房间里心急如麻，听刚刚的动静，他很担心是苏奶奶的丈夫摔了跤。这个年纪的老人摔一跤是要出事的，他想要出去帮忙。但老人离开之前的话，又让他不敢随意离开房间。
如果自己能帮到他们的忙就好了。
余渔焦急地扫视了一圈房间，视线忽然落到了床边的手机：老人万一真的摔倒了，还是要叫救护车的！
余渔拿过手机，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违背主人的要求，出去帮忙。
砰！
却就在余渔准备出门的瞬间，那扇木门却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余渔愣了一下，站在门外的，不正是他以为“摔了跤”的老人吗？
余渔松了口气，老人看上去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余渔逆着曦微的晨光，看到了老人呆滞的双眼：“爷爷，你、”
“建国啊，你回来了啊！”老人口中说着余渔听不懂的话。
“来，爸爸给你买手机啦，过来看看！”老人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定在余渔手中的老旧手机上，几秒后，他又满脸疑惑地去翻自己的口袋，不停看自己的掌心：“我给你买的手机呢？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吗？虽然你妈说不让，但你爸我最近打工赚到钱了……我偷着给你买回来了，最新款的那个！一千二百块那个，对不对……对不对？”
“爷爷？”余渔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老人，他看出对方现在的状态不对劲儿了。
“？”老人闻声，抬起头，再次把视线放到了余渔身上。他呆了呆，忽然问道：“孩子啊，你是谁？我认识你……我好像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是谁？我不记得了。”
老人反复纠结着，自问自答，不停地打量着余渔，终于又在看到了他手中的手机后，与他对话：“建国！建国啊！你回来啦！你还知道回来啊！?一声不吭的说走就走！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一个电话都不打……”
“回来就好，你还知道回来就好……”
……
老人嘴里说着些胡言乱语，态度一时柔软，一时强硬。
余渔愣愣地看着对方。
老人样子，好像是阿尔茨海默症，又好像不太一样。
“走，走，我带你找你妈去，你妈……”老人说着就要上来抓余渔，带他出门。
“哎呀，你个老糊涂啊！你怎么跑这来了了！”苏奶奶刚刚不知在忙些什么，终于赶了回来，一把拦住了意识不清的老伴：“这不是建国，建国不在家，他没回来啊！这是好心人，是那个好心的小朋友……”
“奶奶，爷爷这、”余渔不知道该不该问，老人一看就是有病的。
“小渔啊，对不起，奶奶送不了你了。你自己回宾馆行吗？出门，顺着没有草的土路直走就行……”老伴挣扎的力道不小，苏奶奶先要制住人很是费力。
余渔连忙应下，不想再给对方添麻烦，他拿好自己的衣物赶快离开。
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村子，余渔顺着苏奶奶说的，找到了去宾馆的路，也找到了他真正要找的车道。
虽然，他很想帮老人打电话联系120，但他没有自作主张。老人的问题，他的家人不可能不知道，不去医治，自然是因为没有办法医治。
顶着胀痛的太阳穴，拖着疲惫的身体，余渔顺着车道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日头升上了天空的最中央时，回到了婶婶家所在的城中村入口。
昨天“不告而别”，他连院子的大门都没来得及锁，不知婶婶会说些什么，又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
“余渔！”真前方不远处传来的呼声让余渔停下脚步，抬头去看。
是雷广恒？
余渔还在疑惑，雷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太好了！你回来了！”雷广恒说着，长长地松了口气。
“雷队长……”余渔嗫喏，眼神躲闪。雷广恒是陆铭的朋友，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吗？他……
“谢天谢地，你没出事！”雷广恒顾不上其他，急吼吼地一把拽过余渔，往自家的车上带，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顿说：“我说，昨天晚上你到底跑哪去了啊？我知道陆铭那个傻逼有时候做事气人，特别是他还喝醉了……但你不能一声不吭就跑没了影啊！”
余渔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就被雷广恒塞进了汽车后座，雷广恒自己也挤了进来，然后拍了拍司机的座椅靠背，让人赶快走。
雷广恒皱着眉，一面掏出手机拨号，一面继续和余渔说到：“你知不知道，陆铭都快急疯了，凌晨五点跑去市局门口砸门、闹腾，让人家出警，说你失踪了！人家说失踪不超过24小时不受理案件，他竟然能傻逼到搬他老子出来压人家……政警不是一个系统他不清楚吗？他丫的差点被人当‘恐怖分子’给抓起来！草！喂？”
雷广恒的电话接通了。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噪声很大，余渔听不清雷广恒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能听见雷队长的骂骂咧咧：“别发神经了，人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在他家门前！你他妈……行行行！人现在在我车上呢，我把手机给他，你们自己、啊？你说要去哪？……行。”
雷广恒挂断电话，看向余渔，忽然抽了抽鼻子，眼神不自觉地向他的后颈瞄了下，有些尴尬道：“那个……他让我送你去银座那边……”
余渔的头埋得低低的，始终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
车里到处都飘着自己发小的信息素味，雷广恒也很是窘迫，住了嘴。
两人随车沉默地来到了热闹的银座商场附近。
车一停，雷广恒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向自己走来的陆铭，他飞快地开门下车。
“你俩自己谈！吵架嘛，都是床头吵床尾和的，别太较真！”雷广恒劝Omega道，忍不住又往往对方的后颈瞄了一眼。
他的举动恰好被走到近前的陆铭看到，狠狠瞪了一眼。雷广恒搓搓鼻子，笑了笑，没说什么，让出了位置。招呼了司机给发动机熄火，带着人先一步跑了个没影。
余渔压根没听进去雷广恒在说什么。
他又见到陆铭了……Alpha浓重的影子罩在轿厢的门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余渔满心慌张。
“下车。”陆铭的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余渔哆嗦了一下。
Alpha再没有出声。手腕上传来熟悉的力道与冰凉的温度，余渔被半拖半拽着，走出车厢。
砰的一声，车门被甩上。
余渔踉跄着，被陆铭拉着走了很远，他不知道Alpha为什么要找他，又要带他去哪里。昨天夜里的事情又一次翻上脑海，他这次逃不掉了，他快要被惊慌，恐惧与悲伤填满。
“买手机吗？帅哥！想要什么样的？国产还是水果机？……”
余渔惊讶地抬头，却是陆铭带他进了一家电子城。
“手机，再办张卡。”陆铭同售货员道，又看向余渔，松开拉着对方的手，推Omega向柜台，冷声：“自己挑。”
余渔愣了，摇头：“我、我不要……你买手机干什么？”
陆铭对Omega的态度很是不满，态度恶劣：“让你挑你就挑，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余渔后撤，绕开两步，直接退出了电子城的大门：“我不要。”
陆铭在周围售货员的注视下，黑着脸追了出来：“你跑什么？不就是个手机吗？！算我的道歉……还有，防止以后你又跑没了影，我找不到你。”
陆铭没有直视余渔的眼睛，但说着说着，便下意识地去捏对方的后颈腺体。
脆弱被触碰，余渔浑身过电般一个激灵，双腿发软。
陆铭是临时标记了他的Alpha啊！在临时标记没有代谢干净之前，他的身体，都会对这个人产生反应……陆铭是他喜欢的人啊！
余渔躲避，痛苦道：“……陆铭，陆铭，你不能这样。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不是、不能、”
“女朋友？”陆铭愣住，反问：“我哪来的女朋友？”
听到陆铭的话，余渔也愣了，他呆呆地看向对方：“段梓欣……情书。”
“你不是接受了，她的告白吗？”余渔磕绊道，一面害怕陆铭是在骗他，一面有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底升起了名为希望的火苗：万一，陆铭和段梓欣真的没有关系呢？那他对陆铭……
“那个情书是她给你的？！”陆铭听到余渔的话，脸色变幻。
余渔点头。
陆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Alpha顿了许久，才突然拔高了音调：“你在想些什么鬼东西？你以为那女人和我有关系？我草，我怎么可能喜欢Omega？所有Omega信息素的味道都让我恶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会和她有关系？？？女朋友？？？”
原来，真的没有关系啊……余渔怔怔地想着，却开心不起来。
陆铭说“Omega信息素的味道让他恶心”。
那么昨晚呢？昨晚为什么要亲他，要临时标记他……Alpha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可余渔不敢问。也没有问的必要。
陆铭刚刚不是说了吗？
算道歉。
他说用“手机”为昨天醉酒后的行为道歉。雷广恒也说，陆铭昨晚喝醉了。
自己之前不也遇到过一次吗？
陆铭喝醉了，就会那个样子。
Alpha是无意识的，他不是故意的，所以他才要道歉……
完全标记没有成功。
现在在他身上存在的，只是一个临时标记而已。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了，对他没有任何不好的影响，甚至，因为这个标记的存在，在代谢干净之前，他还可以省去佩戴抑制环。S级Alpha的信息素足以保护他不被任何人欺负伤害。
而且，他喜欢陆铭啊……喜欢，本就是想要被他标记啊！
他没有损失什么，他本就不是个完美的“受害人”。
余渔咬着下唇，悄悄地收回了自己那点绝对不能言明的心思。
不能问，不能说，不能挑明。
只要不说出来，他就可以继续站在他应该站的位置，近一点地看着这个他喜欢的人，他心甘情愿当他的跟班，当他的一条狗。
“我和那女人没关系。现在可以选手机了吧？”陆铭见余渔一直不说话，又否认了一次自己和段梓欣的关系，不耐道。
余渔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接受陆铭的“歉意”，只有这样，昨夜的一切才能真正过去，他们才可以回到曾经。他想要回到曾经。但他不愿意占陆铭一点便宜，他已经那么的不堪了，他不配。
目光在电子城高大的门牌上短暂停留，余渔忽然注意到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二手手机摊。
破破烂烂的纸壳牌上写着：收售二手手机。
“好。”余渔微微仰头，看向陆铭：“我要那个行吗？那个翻盖的。”
陆铭顺着Omega的手指看过去，在一个二手手机摊上，看到了一个不知道多久前生产的电子垃圾——黑白屏的翻盖手机，现在智能机用的小号手机卡都没法插的那种。
……
选这支手机的原因，一是便宜，二是他在拾荒老人家中看到的那个就是同一个型号的机子。
余渔不过是顺手挑选了一个眼熟的而已。
他在陆铭满脸的纠结与不愿中，让对方买下了这支两百块的电子垃圾，并得到了Alpha的嫌弃，和一句“有求必应，有信必回”的保证。
却没想到，后来竟又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令人痛苦到几乎无法呼吸的事情。
那一遍遍拨打却始终无人接听的忙音电话；那一条简短到只有一个字，多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施舍的短信；那满身满手无法逃离，无法洗净的鲜红血迹……
卧室外的公共区域传来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相撞的声音。是公租房的其他住户早起做饭了。
淡蓝色的晨光不知何时侵占了包裹着身体与心脏的黑暗，余渔呆呆地看着卧室里那唯一一扇不足一平米大的小窗。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