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犬的狂热>第92章

  窗开了一小扇,阳光半透,初秋干燥的清风吹入诊室。窗帘一鼓一鼓的,乔齐善站起身,把一整个秋色关在外面。

  不过,还好,他拉开全部窗帘,让室内光线变得鲜亮,轻透。

  解离症状之前并不常发生,‘老公’找来后倒频繁了,拉扯于脑内虚构出的过去影像,边野对于乔齐善的问话有些反应迟缓。

  很久才答了声:“还好。”

  乔大夫狐疑地一个眯眼,让自己头号重要的病人上治疗床。

  按照程序,边野吃过药躺好,轻薄低度的消毒水味是他可以接受的——醒来长达一年半之久,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浸泡在这种医院专属气味中,没人不想吐。

  作为圈内屈指可数,从肩负家族命运的豪门独子身份,成功转型为一位拥有自己诊所的执业医师,乔齐善除了工作认真不苟以外,对待患者也是如沐春风一般。

  配合着舒缓的轻音乐,乔医生的话音极尽轻柔: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啊?”他笑着说:“跟我分享一下可以么?嗯?”

  边野反应出乎意料地消极,不予作答。

  “边野。”

  齐乔善去握边野的手,被猛地挣开,不让摸。

  很久治疗室都是无声的。

  “要不要催眠?”

  齐乔善的嗓音有些发沉。

  催眠,在最初的阶段,曾经是对边野进行心理干预治疗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病床上深度昏迷长达两月之久,差一点就被评定为植物状态,这让醒来的边野丧失了大部分的肢体功能,感官严重失调,低反应度的认知能力。

  睁开眼,便是深陷梦魇般难以逃离的现实状况,边野最开始连话都说不上来,只会“啊…啊”与聋哑人无异的含混叫嚷,字也不认得,周围一张张陌生脸孔,他消沉,燥郁,暴戾,一度不说,不看,不吃,不喝,求生欲降为零。

  乔齐善大胆采用催眠治疗,逐步进入边野的内心,让封闭起来的那个世界一点一点打开,安慰着,鼓励着,向这个残破的灵魂注入可以撑下去的勇气。

  ……

  已经好久不这么做了。

  在自己面前,边野一向很配合,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秘密。

  “我见到我被——”

  声音低低悬浮在嗓底,有些微微的哑,边野在这里顿住,乔齐善眨了下眼,按下录音键。

  “……被虐待,按在桌上,烟头烫我的背,好几个人围着。”

  “有没有看到主谋是谁?”

  乔齐善跟着问。

  边野睁开眼睛,他抬起他的一只手臂。

  解开袖扣,将衣服推过臂肘,露出遍布的疤痕,醒来,他第一件发现的事就是这些覆着在自己身体各处的东西,大腿内侧花样尤为多。

  没有人给他解释,全都在说不清楚。

  只有一个人些许不同,他一颗光头,额面纹有应龙,看过来的眼神出奇得冷淡,带有一丝被压制的不善,这很大程度吸引了边野的注意。

  后来得知,他叫向毅,是边启航的保镖,以前服侍过边慎修。

  所有边野接触到的人对伤痕都是三缄其口,向毅倒是多了些反应——在祁阳把他堵进医院角落,边野出现后,他多了个意味颇深的冷笑。

  “乔医生会不会有些耳闻?”

  边野又往上捋了捋衣服,转动着覆有伤痕的手臂:“我受了这么多伤,你就没从边慎修那听到过什么?谁做的?为什么要这样?”

  没听到乔齐善的回答,边野转过脸:

  “乔医生不是边慎修最好的朋友么?”

  这不是一件需要打听的事,圈内人都知道。

  唐楚早在边野未回国前,就亮着眼睛普及过这位离经叛道,不满被家族掌控命运,活出自己的乔医生。

  乔齐善笑了下:“没想过直接去问慎修,或是边叔叔嘛?”

  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水流进杯内发出悦耳倾倒声,芬芳的茉莉茶香很快萦绕过来,有时,药效来得慢,边野并不那么容易进入状态,两人会边喝茶边聊一会儿天。

  这种密不透风的统一口径,不会没人在背后指使,在边家可以到达这个程度的,只会是那两个人。

  亲口问他们?

  边野不认为表现得这么愚蠢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能有用?”

  他朝乔齐善嘲讽似的一勾嘴角。

  乔医生陷入沉思,双腿交叠一起,脚跟习惯性地轻点着地面:“这样,我有个办法,你听一下看看可不可以。”

  “就在这个礼拜日,我有个聚会要去,我叫上慎修,你也来,人多氛围就不会过于凝重,咱们三个占他们一个小房间聊聊,我打输出,你来辅助,咱俩一起向他施压,我觉得,”乔齐善看着边野的眼睛,声音放得极为柔缓,很轻很轻:“怎么也会……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

  边野睫毛根部不断哆嗦,这是在药物作用下意识即将涣散的前兆,乔齐善为他揉松枕头,将助眠的熏香调大了些:“你说,好不好啊边野?”

  “嗯。”

  鼻中哼出草草的一个音节,边野合上眼。

  乔齐善把本子摊在膝处,按下笔帽,发出‘啪’的一声。

  这一声便是治疗的开始。

  脑内干预,顾名思义是会带有一定程度上的‘侵入操控’,它不会到达‘催眠术’那样的顶级强制效应,但也依然会在稀薄的意识状态下与主体人格争夺掌控权,为的就是使患者在心理层面得以纾解和治愈。

  “这一次赛道上那人的影子又出现了么?”

  乔齐善在本上书写着,发出有间隔节奏的沙沙声。

  太多次相同模式的治疗,场景,声音,味道,就连回国后诊疗房内的布置都力求精准复刻,制造出强大的心理诱导与暗示,边野随着这些,在笔尖触及纸张发出的细微响动中,机械性地开口说话:

  “没有。”

  边野口齿有些含混,说明意识正处于朦胧阶段。

  乔齐善微微一个蹙眉,在本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正如在边野走进诊室那一刻他就发现了异状一样,这是极不寻常的。

  ——当时,边野正处于解离状态。

  是自己将他带上椅子,又在解离感变得浅薄时出言将这个人拉回现实,没看到赛道每一次都出现的人,这一点必须深究。

  “我没上赛道。”边野继续说。

  “为什么?”

  边野是禁不住赛道对他诱惑的,与其说边野爱上飙车,不如说他爱的是接近极限的那种速度。

  边野曾经告诉过乔齐善,他在赛道无限接近失重的时候,会有一种自己从高处下坠的感觉,而在这之中他会看到一个人,无法解释,却又极为真实。

  那是一个冲过来的高大身影,肩膀宽厚,挺括修长,是男人的身躯,影子一旦进入瞳孔,他就会感到强烈心悸,心脏像是不属于他了,有时还会绞痛得流汗,在景物飞跃于地球表面一般的极速赛道,这抹影子会无时无刻地存在,久而久之,他竟然为它迷恋。

  这是他爱上这份刺激玩乐的原因所在。

  用边野的话讲,他要玩,肋骨撑不住也要玩,他想影子了,想见他。

  边野的眼皮在抖动,这是心理和意识双重不稳的状态,乔齐善不解,继续施压盘问,再次探寻他没有上赛道飙车的隐情。

  “……闭,”牙齿使劲咬合,边野在抗拒:“闭嘴,我不想说。”

  “可以的,”乔齐善放下本子跪到床旁,贴合着边野额头向后抚弄,穿插着捏边野耳朵:“说出来你会变得很舒服,像鸟儿一样轻盈,飞过枝头,越上房屋,到达你最想去的地方……”

  “……会,有危险,”边野嘶嘶地抽气,齿关咬得两腮微动,要碎掉的磨牙声:“你,他妈…别说,别说了,滚!!……”

  眼睛倏地一下睁到极限,血丝顷刻蔓延整个眼白,乔齐善敏捷地下手,试图控制边野弹起来的身体。

  顶起的力量冲破了预测,这就好像梦游行走的人被突然叫醒,意识会在初始瞬间发生混乱,行为在惊惧下变得狂暴,交感神经异常兴奋。

  香薰打翻,椅子被踢得飞起,巨大的响声中是边野张牙舞爪的四肢。

  像这样的介入治疗,即便是在边野刚刚苏醒离不开病床和医院的最初阶段,也没有过如此猛烈的反应。

  此时边野面孔已经扭曲到变形,两只眼睛红得像一头嗜血的野兽,张着嘴,粗重地从喉咙深处抽吸着气,胸腔不停鼓动。

  按压着边野的乔齐善震惊地与他对视——

  自家府邸,外面派对火热喧嚣,卧室里被血染脏的地毯,碎成粉末的玻璃茶几,直立裸露的金属梁框,往下滴滴答答,冲鼻的浓腥液体,那个倚靠墙壁,腰上裙子被扯得露出腿根,站都站不稳的男孩,此刻,一模一样的脸。

  好战,凶狠,不屈的那个模样。

  脑中交叠着过往画面,出神间齐乔善松了些劲儿,被边野一脚踹到胸口,齐乔善不受控地向后倒,踉跄下拽了把床旁的隔离帘,滑索“哐啷”一声,连同整个圆环索道全部掉落,制造出这间诊疗房最大的响动。

  房间安静下来。

  边野半身撑着床,坐起来时完全出离于整间屋子之外,困惑,茫然,不明就里……看向齐乔善时净是被打扰的不耐和烦躁,一股子浓重的大少爷起床气。

  ……把他诊室拆成这样,他还不高兴了。

  乔齐善苦笑。

  他整理着拉得开线的袖口,去外屋倒了杯温水回来,心理辅导往往在转醒之初会流很多汗,需要补充水分,避免虚脱。

  边野慢吞吞地接过杯子,动作谨慎,行为很不流畅,抗拒的意味仍然有所残存,乔齐善眉头微微一蹙,果然,过去许久后,也不见边野放到嘴边喝。

  这个信号一点也不好。

  乔齐善附身过去,很自然地,把手放到边野后面,撑在床上,他的背稍稍下弯,贴近边野,让交谈时自己的气味可以蔓延进对方鼻中,这样既不会具有侵略性,又会增强存在感,一种介于疏离和亲密之间的行为——

  这是乔齐善在边野身上,花了将近三年才获得的‘特权’。

  他一根手指滑抹着杯壁,下颌向前送,轻声说在边野耳旁:“怎么?不想喝?”

  “你离我远点。”

  乔齐善肩背跟着一抖,他诧异地看向边野。

  眼底不存在半点温度,一片冰冷,这种绝对的阻隔,在他面前筑起厚不可摧的屏障只最初出现在刚刚接触边野的时候。

  他们那时与陌生人相差无几,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培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土崩瓦解。

  乔齐善很深地喘了口气,他嗓子干涩,问边野:“我让祁阳进来陪你,好么?”

  “可以。”

  边野冷声道。

  脖颈的领带被狠狠扭松,像是还不够,乔齐善粗暴地拽下扔到一边,衬衫排扣完全解开,他叼起一根烟,点上。

  身体像瘫在椅上的泥巴,软烂着。

  乔齐善把头向后仰,不断吞吐出白蒙蒙的烟气。

  电话来了。

  “慎修,”他懒洋洋地开口说:“听过了?他很糟糕是不是?”

  与以往将治疗的录音记录完整发送给边慎修那样,乔齐善这一次也没删减或是节选,原汁原味地全部呈现。

  边野就如同自己豢养的一只小宠物,倾注了太多情感和心血,一路以来悉心照料,却莫名其妙被这个小东西咬下一块肉。

  乔齐善有些乱了方寸,更多的是困惑,录音他反复听过,并未发现操作上有什么不当之处。

  —为什么没上赛道?

  —不能说,说了,就会有危险。

  这是从边野连贯不上的原话中拼凑出来的,直觉告诉乔齐善,这就是此次介入治疗失败的关键,关于边野的一切,没有人比边慎修更清楚。

  “来,发挥你的想象力和逻辑判断能力,推测一下边野到底怎么了,”齐善自嘲一笑:“这雷踩得呦,那个厉害啊!踹得我现在都呼吸不畅,你是他哥,你说怎么赔我吧?我这是工伤。”

  乔齐善打着哈哈,不过收效甚微,那边沉默不语。

  “他提到‘危险’这个词,”乔大夫收敛散漫,跟边慎修认真地讨论起来:“什么意思?他最近一次飙车是不是发生过一些事?他会有危险?”

  “说的不是他自己。”

  传来的音质沙哑到极限。

  乔齐善听着一怔,吐尽嘴里的浓雾,他迅速灭烟,坐好。

  “……你有没有,”电话那端的男人不住吞咽,比他这个抽烟的呼吸还重:“什么方法,可以阻止他恢复记忆?”

  被按着用烟头烫后背,乔齐善当然清楚谁干的,这种解离性质的过往影像反复重现是不少失忆患者的病症之一。

  一般来讲,随着时间推移,影像只会越来越清晰,视角变得广泛,持续时间也会更长,最后便是记忆的全面复苏。

  是不可能把一个大活人无限期地流放国外,囚禁在一处狭小空间内,之前犯浑时的边慎修或许做得出来,但他对边野的感情发酵到这个地步,是不成立的。

  这是乔齐善早在云山坠楼,当时赶到西南分院就看明白的一件事,走到如今,是必然,且无可挽回,命运正残忍地戏耍着边慎修。

  “慎修,不要这么做。”

  乔齐善口吻异常沉厚,增添了不少个人情绪:

  “没有这样的‘妙药’,也不可能用什么歪门邪道,边野他太太太…敏感了,就我今天不知道哪里触了他的逆鳞,一朝道行尽毁,全破功,”乔大夫深深吁出一口气,鲜少显露出挫败感:“看吧,从今天,从他离开我这个小诊所的这一刻起,我就别想再靠近他喽。”

  三年啊,付之一炬,乔齐善想起来就牙痛。

  可他很清楚,对于边野这类曾经有过虐待史的偏执型人格,无端猜疑,恶意化他人意图,自闭,抗拒,不予接纳,这些就是他的本性,不要说掏心挖肺地再去搭建和经营一份两人都可以接受的关系,就是稍稍做出一些令他不舒服的事,边野都会迅速退回他自己的壳中。

  “万一,我是说…很有可能,”乔齐善问:“你这么做了,而边野又察觉到你在搞他,你想过后果么?”

  听筒的呼吸完全乱了。

  “你为他在背后做过那么多,就是无所谓他知不知道,”乔齐善带出些无奈的笑:“总也不能亲手毁掉吧,那可就太蠢了。”

  他看见过的,当时赶到云山西南分院,推开门的那一瞬。

  ——边慎修跪在边启航脚下,磕头。

  那个时候,边慎修不过刚从ICU转入私护病房,身上一堆管子分别连着床头输液架及各类监测仪器。

  甚至还有导尿管和腰间的尿袋。

  这情景实在炸裂,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在人前堪称完美的边启航当然不允许有半点不当行为,无论之前他俩是怎样的,全部戛然而止,忙跟着乔齐善将边慎修送上床。

  从那之后便是一系列积极转院,竭力救治边家二公子的举措,请前沿最好的医生,上最顶尖的设备,醒来后,边慎修又像要‘把他连同他这间小诊所一并买了去’那样穷尽所有地为边野治疗,从国外到国内,甚至霸道得不准他接别人的诊疗委托。

  那日在云山分院见到的情景乔齐善说不出个中滋味,但他知道,像边启航那样一个光鲜体面,阳光下照不出任何瑕疵的人,暗地里动起手来,一定最为狠辣。

  边野这几年能平平安安的,边慎修功不可没。

  找不到过去,边野就不会完整,找到过去,边慎修就会碎掉,这几年看好友瘦成这幅骨头包层皮的样子,乔大夫只剩唏嘘兴叹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意思要洗白边慎修,他洗不白,只是人会有多面,感情就是复杂又难以逃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