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下的掌声中，格林博士登上了展台最中央，巨大的屏幕上投射出洁白光滑的六面体装置。格林博士打开演讲稿，用红色激光笔一边指示一边讲解。
“这就是我们的成果之一，它从最初的雏形到现在，设计总计更新了四到五次，从材质到对生物信号的感应强度，都在——”
这时坐席上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十几个人相继惊讶地互相看着，他们不是哨兵就是向导。其中一个穿过坐席，走到不起眼的通道上，找到一个安保人员。
“怎么感受不到你的精神领域了？”
那个安保人员也同样看着他，“我也正想问呢，你的精神领域我也感受不到了。”
克里斯托弗此时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他第一时间掰开自己手里另一管阻断剂，结果被加西亚抢先夺了下来。
加西亚忍住坏掉的链接带来的反胃，他狠狠地卡住克里斯托弗的喉咙，让后者窒息昏迷。
现在该料理最后的问题了。
加西亚看着德米特里，“德米特里，你还要站在里面？你现在还有停手的余地。”
这取决于你是否要作为情报员阻止我。德米特里在精神领域中对加西亚说。
这是个该死的回答，拖延时间用的，但把加西亚问住了。
如果他是特殊信息处理局的情报员，他必然出手阻止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在那个六面体容器里待了五分钟，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人因此失去他的精神力。
如果他加西亚不再做情报员，就没有任何义务去阻止德米特里，但那样的话，他是什么人呢？
“有人来了！”奇斯大叫，他不知不觉，立场已经站到了加西亚一边。
加西亚错觉自己还可以用精神力赌一把，制服德米特里，但他的灰头军舰鸟不再翱翔，羽翼乖乖的折叠起来，风雪停了，白树开始凋零。
加西亚在失去自己的精神力，迅速地。神经阻断剂的作用已经影响到了他。
“安东尼奥和乔伊斯，一个换一个，我们都没有直接要他们的命，但多少对他们的死负有责任。”德米特里的精神力也在衰败，他喘息着，用嘴巴和喉咙发声，不再用精神力直接令对方感受。
加西亚从死去的莱尔手里捡起枪，对准了德米特里。
“我只开一枪，履行情报员最后的职责，”加西亚说，他又露出那种标志的笑容，“我的枪法可不怎么样。”
有其他人匆匆跑过来，比之前的人更多，三个特殊信息处理局的高级干员和三个军人，全副武装着，俨然一个小队。他们看到加西亚正拿枪指着德米特里，纷纷瞄准了加西亚和德米特里两个人。
要交待在这里了吗，加西亚？
一个违背任务原则的情报员，地上躺着至少莱尔和乔伊斯两具尸体。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加西亚二话不说，枪口都没转，立刻对德米特里开枪。
能量束无声，德米特里从金属容器里低头跌落，发出沉闷骇人的一声，睁着眼倒在地上。
“放下武器，不许动！”穿军装的人大吼。
“我今天听了太多不许动了，”加西亚举起双手，但没放开枪。
奇斯着急得厉害，这绝对就是希斯特吩咐过他的“一旦出了什么特殊情况”中的特殊情况了，按照口头指示，他应该带着密封箱前往他记住的第二组坐标位置，也就是一个空港。
眼下，来人们已经把奇斯，乔治，加西亚围住了。乔治把奇斯护在了身后。加西亚再有一秒不扔掉枪，下一秒那几个人就会扫射的架势。
在一片死寂中，领头军人的通讯突然响了。
“喂，什么？不会吧？我刚到。知道了。”他接起通讯来，脸色由志在必得变成了惊慌失措，他立刻转身对身后跟随的人说，“出事了，跟我走。”
来人中穿军服的几个人跟着领头的立刻转身，枪口一下收起来了。奇斯目瞪口呆，随行的干员也震惊了。奇斯心里一算，剩下三个特殊信息处理局的干员，他和加西亚，二打三，不是没有胜算。
“别废话了，交给别人料理他，快走，出差错我可不负责。”带头军人瞪了一眼其他几个干员，“北域联合调动军队了。”
奇斯吃了一惊，这可是大事，他连忙把自己的通讯器打开。
“怎么回事？希斯特和你在一起没说什么吗？”加西亚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对，他皱起眉头。
奇斯一目十行看着通讯器上简短的消息，嘴巴以舌头打结后的最快速度概括，“因为陆军机动部队演习调度未按规章上报，北域联合情报部门认为我军方在为入侵调兵，已经开始部署防空部队和舰队集群，要求所有相关现役人员返岗。违规调动人员为陆军机动部队某中校，相关调查正在进行中……”
奇斯说完，恍然大悟，他一把拉住加西亚，“跟我来！长官安排好了——”
一定就是这个时候，去第二个坐标，空港，4号位。希斯特电话里嘱咐的。
“带上他。”加西亚将倒在地上的德米特里拉起来。
德米特里好沉——
“他不是——”死了吗？奇斯见加西亚用肩膀夹起毫无反应的德米特里，一脸震惊，德米特里不是挨枪死了吗？
加西亚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枪丢到奇斯脚下。击晕档。
“奇斯，港口泊位号是？”
“4号位。”
“你不用跟了，你……”加西亚眨眨眼，半拖半拽地拉起德米特里，把他像麻袋一样扛起来。
“我？”奇斯站住脚步，他看出加西亚打算郑重地拜托自己做些什么。
加西亚也顿了顿，“希斯特，拜托你了。”
奇斯慢慢点点头。
加西亚补充，“他把你派过来，一定是非常信任你，想必你身上有他寻求的东西吧。”
奇斯一时也吃不准，只好下决心以后当着希斯特的面问个清楚，他吞咽一口，扭头看了看毫无意识的德米特里，“那…你要带着他？他是谁？”
“一个记者，我和这个记者之间，还有点话没说完。”
飞行器“马特”飞往空港的一路，加西亚领教了新同盟的内部情报系统在抓人方面多么完备。到达4号泊位时，他身上挨了两枪，实体子弹，幸运的是，疼痛和流血暂时并不致命。他觉得在危机时分，他无耻的用德米特里没有意识的身体挡了一下。
挡着这一下，对方也疼醒了。
“我们——在哪？”德米特里挣扎着下来，用自己的两腿着地。加西亚紧紧拉着他的手腕，好像不想让他挣脱。
4号泊位上只停着一艘流线型的民用船，加西亚拖着德米特里，他俩连滚带爬扎进船舱。舱门锁死，幽蓝色的舱室立马点亮起来，民用舰船迅速升空了，它的引擎方向传来沉稳致密的声音，听起来是军用引擎改装过的。在它的系统里，内置了一个目标——锚城。
锚城在人们的传言中是一处充满异域风情的世外桃源，流言说如果一个人在北域联合和新同盟的较量中同时得罪了这两个大国，要么逃往久安都城，要么去锚城。
“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账还没和你算。”加西亚拉开驾驶席侧面的抽屉，用消毒后的特殊材料密封伤口时，深感失去精神力后的无力，他本来可以屏蔽这种皮肉痛苦的。他埋怨地看向德米特里。
“别动，”德米特里摁着加西亚，将应急药液均匀地涂开，“好歹不是致死能量束，你可真是撞大运。”
加西亚向后倒过去，靠在椅子背上，一点关注航道的力气都没有，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均匀。舱内也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过了寂静的几分钟，德米特里低声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如果特殊信息处理局要找第二个加西亚，你冰晶级的精神力也太合适了。”
“那么……你同意我说的话？这些事情要有人阻止？”
加西亚出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有第二个想法——如果我后悔了，反正你在我身边，我更容易对你下手。”
德米特里本打算争辩，但新同盟的边境管控在对他们通讯，要求停船。
加西亚看了看航道，那是设定好的，他不打算停船，他没有回应通讯，只是和德米特里解释，“我是情报员，不是舰长，为了你的安全，我还是少碰航线吧。”
边境管控派出了巡逻船和一艘军船尾随，尾随三分钟没有结果，它们开火了。但在某一个瞬间，开火的船只也像在地下的那些军人一样，突然调头离开。
“这是什么运气，太好了吧？”德米特里问歪在一边休息的加西亚。
加西亚沉痛地摇了摇头，“不是运气，应该是我哥哥……”
半小时后，舰船驶出了新同盟领土，进入公共深空，没有船会追击他们了。一束真真切切的恒星的星光从遮光板下透射进来。
加西亚翻箱倒柜，找不到酒，他一副要喝消毒用的酒精的样子。德米特里找到了公共广播频道，女新闻播报员正在高速宣读两个大事件：
新同盟技术发布会现场出现的意外，在场数千参与者报告他们失去精神力，相关调查组织已经认定，意外为地下试验场争议的秘密项目所引起的，记者正在进行调查，当事人奇斯·巴特与研究员乔治曝光相关内容，他们已经被国际调查组织保护起来。
另一个事件是军事方面的突发紧急情况。新同盟边境星球常规演习调度违规，引发北域联合误解，将军队调动认为是战争前兆，因此北域联合也进行了军事调动，新同盟紧急召集军队。目前，双方军事与外交人员已经察觉问题所在，并派出代表，前往边境星球会面进行磋商。新同盟方面，违规人员由军方内部调查处理。
即时画面里，希斯特依然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他被两位新同盟军方安全局的人押解，不知道要被送去哪里。他在不经意的时候做了一个飞行中队中常用的手势，意思是要僚机注意通讯。
加西亚从未在飞行中队任职，但他意外地看懂了，他打开了舰船的通讯记录，看到一封未读邮件。
“这违规调动的人恐怕要面临一系列检查了。”德米特里看着屏幕上被押走的人，他还不认识希斯特。
“这就是我哥，你以为军队为什么不追击我们了？”
德米特里沉默了几秒，渐渐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希斯特演习时调兵引起北域联合反应，进而牵制新同盟的军队，很危险。
“我很佩服他。”德米特里感慨。
“我不知道他会面对什么，但我尊重他的选择。”加西亚盯着未读邮件，他觉得不论怎样，他没法一个人看完这封信，他抓住了德米特里，然后打开了邮件——
“加西亚，不要同情我，不要同情我们，不需要同情任何一个促成你今日的人。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充满各种疑问，但我相信你。这世上无非有两种东西，真相——迟早会揭露的事情，和秘密——永远不会展示的东西。在你给飞行器取名‘马特’——神话中的真理女神的名字。我就知道，你和之前的复制品绝不一样，你可以做加西亚，你有那么多名字，你会找到新的一个。一路平安。”
加西亚盯着邮件半天，他在心里为希斯特惋惜，希斯特这一轮行动，最后肯定要背一个叛国罪名，连同他的亲弟弟的名声一并蒙羞。
“你的哥哥，比我称职很多。”德米特里感慨。
“德米特里，我有个问题，”加西亚关掉邮件。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我会回答我能回答的那些。”
加西亚点点头，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乔伊斯最后的行动，是自发的，还是你通过精神力控制的？”
“加西亚，我也失去了精神力，因此我想，我们需要彼此信任，彼此敞开心扉，才能将回答作为真相，否则，它只是个秘密。”
加西亚点了点头，他们现在都是普通人了，他们十指交握，不知道在互相角力还是在彼此支持。有时候，裹挟凑在一起人们需要彼此支持，彼此支持让他们走了一段路，而相互角逐的力量能让他们走更久远。
“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么，我真的喜欢你吗，你真的喜欢我吗？”加西亚伸手握住德米特里的手，但握住对方的手也没法让他知道对方内心所想，他们都不再是向导了，“那天你在我的住处，邀请我接触，是出自真心或者真的需求我吗？”
“加西亚你呢？你现在和我讨论这种问题，是出自真心或者真的需求我，还是因为你试图通过我重新认识你自己呢？也许我只是一个临时工具而已，你刚才也说了，我在你身边，等你弄明白自己是谁，出于什么立场，也许你更容易对我下手。”
加西亚用一个眼神承认了德米特里的理论，“的确，但我有一部分出于真心。”
“等你想好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时候，我就告诉你。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其他办法知道我的想法了，不是吗？”德米特里吐了口气，他望着加西亚的蓝眼睛，在经历了浑浑噩噩的一切之后，他发现对方依然赏心悦目。
“是啊，就像普通人一样。”加西亚转入了思考的状态，有些遗憾，“不论他们离对方多么近，精神上都……”
德米特里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你明明知道的，那种两人信赖信任的境界，哪怕是哨兵和向导，也必须互相坦诚心扉才能做到。在没有精神力的情况下心意相通，不是更难能可贵吗？”
“怎么，你突然变成情感导师了？”
德米特里从座位上起来，将加西亚的手放在自己肩头，他很小心地将加西亚放在自己上面，毕竟对方是皮肉伤更多的一个，“不如我们先从简单的试试，没有精神力，你的肢体和我是否信赖吧。”
到锚城还要十天的航程。
加西亚心领神会，
他用一只手在德米特里领口的锁骨上轻轻打起了节奏，一首没心没肺的旋律。
亲爱的，我曾涉足这里
我曾看过这间房子，行走在这地板上
你知道，我在认识你之前已习惯了独自生活
我看到你的旗帜飘扬在大理石拱门之上
我想爱不是一支胜利的进行曲
它是一首冰冷破碎的赞美之歌
有那么一段时光你让我明白
眼下在发生些什么
但现在你再不会展示予我了对吗？
记得当我缓缓移向你的身躯
那圣洁的白鸽也与我同步
而我们吐出的每次呼吸都是赞美之曲
也许真的有天主在上
而我曾学会的爱
却是如何去伤害那个被我看中的人
你根本听不到夜晚的哭泣声
也没有人能看到夜里的光明
只有冷酷和毁灭的赞美之歌
德米特里沐浴着夕阳——真实的太阳，锚城的阳光让他皮肤微微发暖。他踩着黄昏的暗红色光，推开酒吧玻璃门，他在这里靠和其他客人赌一把飞镖，赚得不少赌资。这不合法，聊以在最初来到这里的几天里谋生罢了。
德米特里英俊，阳光在他褐色的短发上跳跃，让那里呈现出一种亮金色。他的小臂上有一个指甲大小的金属层，说明他也经过分化——要么是一个安宁的向导，又或者是一个敏锐的哨兵。
他听到一阵熟悉的，节奏清晰，曲调激扬的钢琴声。琴声很扎实，不像录音或者演奏程序。德米特里等眼睛适应了昏暗后循着琴声看过去，一个钢琴手正在演奏，他的脸德米特里看不清，但每一个音符都好像水晶珠里裹着匕首刃一样，剔透晶莹，却带着内里金属的共鸣。
弹琴的人面孔英俊，让德米特里多看了几秒。他心里涌上一种异样的感受。钢琴手也注意到德米特里，他眼里带着些笑意。
钢琴手长着一头金发，短短的，有些卷曲，他还有一双灵动的海蓝色眼睛。他双手继续在黑白琴键上跃动，只抬起眼，用一个眼神和微微扬起的下巴指出陈列着整整一墙美酒的吧台。
他的琴声本来充满说不出的沉郁，他看到德米特里走到三角琴前面，他的双手离开了琴键，和来人对视而笑。他们都找到了一份暂时的营生。
“来杯黑啤。”德米特里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