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冰晶级别的精神力干净健康，而且强力，那些金属六面体的装置将它层层放大，像带着色彩的水被海浪推开。
敏感的人们察觉到了异样。
加西亚感到一阵狂喜席卷而来，莫明来路的，但他不陌生，那里面裹挟的阵阵暖意让他欣喜，仿佛一张沉重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他最柔软的地方，轻缓细致地抚平一处伤口。
加西亚恍惚起来，他看到自己精神领域在风雪的中心，立着一棵枯树的树桩，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围拢过来的大小，干燥，古老，树心里面烧得通红，空洞的主要枝干里面泛着岩浆，勉强遮蔽着下方一条滚烫的熔岩地下河，热浪滚滚。
这树桩上重新长出了一颗新芽，从侧面颤颤巍巍地探出青绿色的小枝叶。小枝叶在轻柔的抚慰下迅速拔高，从它的附近又生出更多新枝，争相伸展向落着雪的浅灰色天幕。
沉浸在精神领域里很危险，特别是对此时此刻一个做情报工作的向导来说，但加西亚放任自己几秒钟。
加西亚恍惚知道莱尔挣脱了另外两个干员的压制，举起了枪瞄准了自己，但他有精神领域可以保护自己的可怕错觉。
这几秒钟里，那旧树桩已经傲然挺立在风雪中，粗大茁壮，绽放出一树繁星似的白花。花瓣被簌簌吹起，和雪加在一起飞舞。
加西亚坏掉的链接在渐渐修复如初。
他蓝眼睛里满是雪和花，正不敢相信地看着德米特里——没有什么技术能够修复破裂的链接，据他所知。
其实加西亚是正确的。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不可以思议的力量从内里撕碎了密封箱，挣脱了那些束缚自己的约束衣，冲上去。
“我从最左边那个人开始，一个一个收拾。你看好，他连扳机都扣不上，就得被我放倒。”
加西亚听见有人这么说。
精准的动作第一下打晕了一个干员，第二击全力照着第二位干员后脑劈下去，那个干员也应声倒地，接下来克里斯托弗遭殃。
“乔伊斯！”加西亚认出了那个身影，他的口气中掩饰不住喜悦。
德米特里被放大后的精神力的确无法修复损坏的链接，但修复了乔伊斯的精神力。乔伊斯恢复理智后，他和加西亚的链接随之恢复。
飘雪的天幕放晴了，艳阳将空中凝结的冰晶照出炫目的光芒，巨树枝繁叶茂，白色的柔软的小花无一不在绽放，平静而祥和。灰头军舰鸟一如既往地不情愿落下来，它的叫声回响在雪原上，翱翔时的灰色影子拂过树梢。
乔伊斯的眼睛鲜活起来，绿色的，志在必得的眼神。他的动作并不如以前迅速，但加西亚还没看清克里斯托弗哪里被袭击了，后者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乔伊斯给了加西亚一个眼神，仿佛听命于他，让他告诉自己下一个需要解决的目标，一切在无声的交流中完成。
人们通常不知道自己伤得多深，直到完全恢复如初。
这时莱尔转动枪口，扣动扳机，完全称不上阴险，很传统的手法，没有什么花哨的。他对加西亚开枪，致死能量束。
巨大的痛楚从天而降。
加西亚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精神领域在动摇，遥远的天幕似乎近在眉睫，烧成了血红色，他耳边隆隆地响着一阵阵疼痛，他的整个世界似乎炸裂了，每一片雪花和花瓣的边缘都如同刀子，扎在他身体里，要将他撕裂。
他在慌乱中撑起身体，甚至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倒下的。
加西亚拉住德米特里的衣服，摇着头向他恳求，“不要第二次，德米特里，修复它，修复我的精神领域——”
我做不到，他要死了，不可能修复一个将死之人的精神力。
“我不想让他再一次失控了——”
德米特里遗憾地摇摇头，声音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奈。加西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又一声枪响，莱尔应声倒地，他的枪已经脱手了，太阳穴被乔伊斯用射线束贯穿。
“这是我的，”这时，乔伊斯的声音凑过来，“加西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牵起加西亚的手，拿着它，让加西亚用自己的手指感受自己的身体。加西亚渐渐发现自己身体完好，疼痛来自精神领域。他仔细感受，痛感来自于链接的另一端，加西亚的结合者那一边。
“这是我的，”乔伊斯慢慢对加西亚说，他身上留下两道偏转后的射线束烧焦的痕迹，命不久矣。
“什么是你的？”
乔伊斯指了指身上的射线束痕迹，“那两发实体子弹，本来就是应该打我的。”
加西亚莫名奇妙，摇了摇头，出于长久的工作习惯，他嘴角上依然带着笑意，只不过笑的很难看。
“乔伊斯，你在说什么啊？”
“记得那个黄昏雨幕吗？我们搭档去执行一个任务，遇到了麻烦的家伙——”
加西亚点点头，他将乔伊斯放平，好像这样能让乔伊斯得救。
“那都是我们安排好的，我们早就知道，你是个敏感的孩子，一定会出手相救，而我会因此陷入疯狂。”乔伊斯努力喘息，让自己能把话说清楚，“行动第23号。”
“但那不是我，是……在我之前的，加文·温特波恩的复制品？但链接，我们之间的链接——？”
乔伊斯摇了摇头，“从一开始就从未真正完成的链接，加西亚，我们从未真正意义的结合过，直到刚才。那个枯树桩，在不知情的人那里看来，是一个损坏的链接，其实它是一个不彻底的链接。链接通常需要结合或者肢体紧密接触，对吧？而我们之间从没有那么做过。”
乔伊斯望向金属六面体装置，加西亚了然，精神力异常的情况下，不需要肢体和物理上的亲密也能完成结合。
加西亚看到自己和乔伊斯并排站在那一棵枝繁叶茂的白色的树下。花瓣飘落而下。加西亚承认它很好看，让人舒，他站在雪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行动第23号的后果，五感过载其实没有让我直接失去理性，我是渐渐地因为没有有效的结合和调节，慢慢失去意识的。”乔伊斯把手放在加西亚肩头，他的手显得很苍老，而加西亚……他还没见过加西亚长到自己的年纪，他希望加西亚有这个机会。
“我有一个机会去扭转它，但我当时没有用。”乔伊斯愧疚地说。
“你在说什么？什么机会？我要直接读你的念头了。”加西亚皱起眉头，虽然乔伊斯身体上诡异的痛在侵蚀他，但他此刻觉得自己的能力如此美妙。
“这是我的，”乔伊斯指了指自己身体上的射线束痕迹，那里没有流血，但伤痕致命，“如果一开始，行动23号里的人对我开的两枪，我先你一步挨上，你就不会走上既定的路线了。”
“你不可能做到，当时他们开枪角度很出其不意的。”
“我是特殊信息处理局的哨兵，加西亚。我从密封箱和拘束衣里出来的五分钟内能放倒了四个人还给你挡枪，你在质疑我什么？”乔伊斯的口吻自豪又得意，但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他在死去。
“那你为什么当时这么做？”加西亚问，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乔伊斯也是宣誓过的军人，起誓要奉献出我全然，完整，至臻的爱给新同盟，他当时一定相信那么做是正确的，就像德米特里相信克里斯托弗一样，“不，没有差别，即使你当时是挨了枪的人，我也很难不去把它归结于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来要回那两枪，加西亚，因为你值得。”乔伊斯咳嗽起来，他的器官开始衰竭，面色苍白如同皱褶的白纸，“重要的不是技术或者事件是否重复一个相同的不好的结局，而是有人去阻止它们再一次发生。”
“那这两枪已经还给你了，你后悔吗，你要死了。”
乔伊斯点了点头。
“能够清醒过来是我感到的最快乐的事。直到五分钟前，我不知道自己多么渴望能够再真真切切的看一次这个世界。能够控制自己的胳膊和脚，嗅到陈腐的空气，它那么甜，比我闻到过的任何东西都美妙。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一整个人工群岛去换清醒的这五分钟，哪怕只有一分钟我都会换。那个酒吧，记得吗，有昂贵的原木门的酒吧，里面有架黑色三角琴。我记得那架三角琴的音色，上面演奏地切分音和降调旋律，没心没肺的小曲，只要回想起来，我的耳膜就在发痒，我想再一次听见它的声音，听见音乐。如果要我交上灵魂给魔鬼，或者要我杀全世界的人，去换自己清醒地待在那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做。”
乔伊斯的声音因为衰弱变得越来越轻，加西亚感到自己有一半是通过精神力去感知的，而不是从耳朵里传进来的。
乔伊斯捧起加西亚的脸，他苍老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对方的面庞。
“但是，加西亚，看着你，你的习惯性的笑容，我可以不去换。我后悔没有杀全世界的人去换一分钟清醒，但我不后悔用自己的命去换你。”乔伊斯对他友好地一笑，绿色眼睛弯起来，像雨中清澈的湖，“你就是很独特——先别反驳我，我见过不止你一个加西亚。通过那个坏掉的链接，我看得到你，你办公室里的黑胶带黏的奖章框，我知道其中的秘密，一个四方的框不代表一个奖章，其实每一条黑胶带都是一个没发下来的奖章。”
加西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一把刀子刺中了他的喉咙那样。
“让我用命去换你的，我不后悔。你的自由就是我的。我看得到你的独特，每一个你的独特，你也是新同盟的子民，我的誓言是对新同盟的，也是对你的。所以别在意我，加西亚……”
乔伊斯垂下手，眼睛睁着。加西亚将他的眼睛合上，然后放平在地上。加西亚带着习惯的笑容站起身，现在他的链接又一次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