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米特里忙于找地方住宿的同时，奇斯依照他所答应的，带着陆军机动部队的中校希斯特来到了人工群岛负责哨兵和向导们的公益机构那里。
“抱歉，我知道这里有静音室。”奇斯略带歉意，军方任职的人员通常有更专业的服务地点，但他还没正式毕业，还不知道那些机构在什么地方。
“没关系，”希斯特中校礼貌而且克制地说，哨卡嘈杂的人声和各种告示牌刺激的颜色，让他觉得格外疲惫，脸色也不太妙。
奇斯作为普通人都能察觉出来。他赶紧为希斯特推开一间静音室的玻璃门，“需要我联系一位专业人员吗，长官？”
“不用了。”希斯特毫不犹豫地拒绝，专业人员，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一个向导，而他不喜欢向导的接触。
静音室是密封的，室内陈设柔和简单，两张躺椅，一块长毛地毯，没有带锐角的硬质家具，墙面被涂成浅灰色，最大限度的让人感到安宁。
奇斯挺担心地瞧着穿新同盟陆军深蓝色军装的希斯特，他坐在一张躺椅上，半闭着眼睛，浅褐夹金的额发垂在眼前，眼神也不再是锐利机警的，反而在克制忍耐什么。奇斯作为普通人，体会不到敏感的哨兵那么多烦恼，但对方显然很不舒服。
“好的，长官，我让您一人在这里休息一会，有事随时——”
随时叫我。奇斯指了指门边的应急用小按钮，但他话没说完，希斯特就摇了摇头。
“你待在这，就坐在这，不用动。”
“是，是的。”奇斯心生疑惑，哨兵们在被外界环境刺激到的时候，通常喜欢安静的地方，没有味道，没有刺激的颜色，甚至没有他人，怎么偏偏希斯特要让他留下来。
而且，他一个外行人，没有精神上的任何特殊之处，在这里又能做点什么？
奇斯用尴尬又怯生生的目光望着希斯特中校，他有点后悔自己没多学点有关哨兵和向导的知识。
“随便和我说说话。”希斯特中校低声吩咐。
“……”奇斯一时语塞，他整整挣扎了五秒钟，终于磕磕绊绊地问，“您……您是做什么？”
他问题刚出口就想自己扇自己一个耳光，对方是新同盟军陆军机动部队的军官，当然就是保家卫国的了，这是一个多么丢脸的问题，彰显出了他低劣的素养。
而希斯特倒满不在乎，“我带一个机动小队，执行一些特殊任务，相对来说比较自由。”
“您来这里是为了工作吗？”奇斯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又是一个查户口一样的问题。
不过希斯特又一次宽宏大度的回答了他，“这是我的休假期，我有一栋房子住在这里。”
“你可真富——”奇斯羡慕地脱口而出，不不不，他想和机动部队的军官搞好关系，希斯特身上必然有很多他能学习的地方，但搞好关系的话术不是这样的。他狠下心来，心口开合地追加，“但是工作很辛苦吧……五感的负荷这么重，工作的时候是不是更难受？”
希斯特倒没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奇斯，从头到脚，才缓缓开口，“工作的时候，反而没精力顾及这么多，所以，我会尽量避免休假。”
“您是个变态工作狂。”奇斯脱口而出。
这话把他们俩都逗笑了，终于开始轻松地聊天。这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而对雨中寻求驻地的德米特里来说，时间是煎熬，快黎明的时候，他才重新找到一家酒店。果然如同加西亚所言，这是段找家能住的地方不容易。
前台小伙子困得睡眼朦胧，不得不再三承诺绝不会把德米特里的信息透露给任何人。
德米特里这才将自己的北域联合护照递给了值夜班的小伙子。
德米特里拿钥匙开1712房间门，听见走廊上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德米特里掩上门，立刻警觉起来——人工群岛有人追踪他？
“怎么又是你？”一个不属于德米特里的声音平淡地说，“我住这里，你是不是追踪我？”
是加西亚。
“你有两处住所可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德米特里反讽，也许在人工群岛的这段日子，注定要和这家伙打交道吧？德米特里想着，他不温不火地打了个招呼。
“两处？”加西亚笑笑，有些得意，“在人工群岛上，我有二十处住所。”
“怎么会？”
“我做房地产。”加西亚毫不客气地随口扯谎，他正要打开1711室的门。
“那正好，房地产商，我有很多事想要问你。”德米特里将计就计。
“你可真是开门见山不讲策略，问人话可不能这么粗鲁。”
“你必须说明白，你是不是装成这个样子来跟踪我的？”德米特里义正言辞，他换上说一不二的记者面孔，追问人时的神态和那些审讯官们也差不多了。
加西亚没理德米特里，径直去开自己的房门。德米特里鬼使神差，一把就把加西亚拉进自己1712号房间里，关上房门，打开灯。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有些疲惫，又为克里斯托弗的邀请头疼，但看见加西亚，他只有一个明确又冲动的想法——他的直觉告诉他，要获得加西亚的信任。他自己也不完全同意自己的直接，但他已经把加西亚摁在自己房间的单人沙发上了。
德米特里在将加西亚摁在单人沙发上时，偷偷接放出了他的精神体，黑鹰在空中翱翔，用锐利的鹰眼探测加西亚的精神。对方疲惫不堪，一副过多使用精神力后的颓靡样子，正好是德米特里的切入点。
“好了，你坐这儿，拿着这些，”德米特里转身从净化器上直接用塑料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于是递出其中一支给加西亚。
加西亚直接用嘴咬住了带着烟草的那一头，德米特里送打火机的手停在中途。加西亚摇了摇头，他固执地含着那根烟，吞吞吐吐，假装抽烟。他也没喝水。
德米特里缩回手的功夫，加西亚精神已经开始自我修复。一砖一瓦，一片玻璃一块云彩，按着奇异的方式，从四面八方迅速归位，好像一所房屋在自动重建那样。
德米特里从空气中体察到这种微妙精巧的变化，这种快速的调整，他自己绝对做不到。
“你怎么了，感觉好点了？”
“什么话，加个班而已，”加西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他现在神采飞扬，和五分钟前判若两人。
“好，现在我们来说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来给你个忠告，”加西亚现在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看不出疲惫，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没有点的烟吐在地上，“别再出现在特别信息处理中心了。”
“这可不行——”
“你会沾上麻烦，我知道你不是误入那里的，听我的。”加西亚郑重地说。
有一个瞬间，德米特里捕捉到了加西亚眼里闪过了犹豫。
德米特里好像突然在一团庞杂的冒险球里面摸到了线头，通过这个线头，他能把神出鬼没的加西亚解开，“怎么回事？忠告？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以为我审问你的时候，没有看到你藏着的那些事？”
德米特里背后发冷，自己为了查明弟弟小索科洛的死来到这里，涉及新同盟和内与联合目前最核心研究项目，他不想这些事给让人知道，那些人会像克里斯托弗一样搅得他终日不得安宁。
难道这些事，加西亚都知道了？
“你心里那块地方那么明显，我就直说，”加西亚垂下眼皮，“你和我一样。”
德米特里抿着嘴，他不明白加西亚在说什么，“对，我是一个记者，我的工作就是了解真相。”
“你知道我的身份没那么简单，我是一个向导，我为哨兵们工作，至少以前是这样的。”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那里精致的芯片在台灯下闪闪发光，加西亚心平气和，等待德米特里接触。
德米特里深呼吸，将自己的芯片贴合上去。他看到对方在泛银河信息网里构建起的风雪里露出一丝绿意——一个小小花园，好像沉在水滴。
德米特里潜下去。
那是一个雨天，加西亚的声音用一种不是听觉的方式告诉他，这是他们搭档执行任务的第24天。
街巷，大概十年前的人造群岛，北域联合和同盟打的如火如荼，争抢每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德米特里站在街上，他身边的人在交火，子弹穿过德米特里的身体，穿出去，德米特里一点不受伤害。
他环顾四周，不确认这到底是哪一年，是他刚上大学的第一年，还是担任校报编辑的第二年？急匆匆的脚步迅速迫近，德米特里注意到身边跑着的一个年轻人。
这人大概二十岁刚出头，绿色的眼睛，身形瘦削，脚步灵活。他从德米特里身边跑过去的时候，褐色的头发起起伏伏，脸上神色紧张兮兮，但很精神，或者说很神经质。
“——”
德米特里本能地喊了那人一声，这不正是他的弟弟吗？同样的神采，差不多的身影，连头发和眼睛都一模一样。
但那人径直跑过了他，身形穿过他的身体，德米特里眼睛干涸着，喉咙好像被人攥住，长着嘴巴没法发出声音，他伸出手要拉住对方，可他的手指穿过了对方的胳膊，握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