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被放进沈怀殷手里,他牢牢攥着,却一眼也不敢多看。
苑行秋不算胆小,但那天晚上着实把他吓坏了,后来再进山总是避开雨天,更不会在夜里出门。
他们的初遇称得上糟糕。
想来也是,正常人七月十五夜半撞鬼,好容易以为被人救了,结果那人将他带进房间做纸人,纸人还眼睁睁地活动起来,怎么想都是接二连三的惊吓。
可是苑行秋将那夜之后的晴天画给他。
现在这幅画在水里泡过,如同在那个雨夜里浸了一遭,树枝剐蹭,浊水滑落,即使色彩依稀可辨,最初的画面再也找不回。
沈怀殷接过乔水递来的红玉,指腹在光亮表面轻轻摩挲。那里有细细的凹痕,他亲手刻上的字如今刺着指尖,说不上哪里木木地痛。
他把苑行秋从一个濒死的夜晚救出来,又亲自牵他步入真正的死亡。
迟来的命运,该有多可笑。
“为什么要管假扮苑行秋的人叫苑小姐?”
沈怀殷拿着红玉在前面引路,乔水跟在后面,趁还没找到遗骨前抛出问题。
“他们知道你是来结婚的,”沈怀殷没回头,背对他和虞温回答,“如果村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男性,你根本无法活着踏进南庄。何况当年是村长动的手,他清楚我要找的是尸骨。”
“村长?其他人不知道?”
沈怀殷不作声。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沈怀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无论是我带苑行秋回来,还是他被杀,所有人都清楚,他是男人。”
“为何唯独到我要和他成婚的时候,就没人认得清了?”
“如果你以‘苑先生’的身份前来,不到门前就会有人将你勒死,可是一旦管你叫‘苑小姐’,怎么又能拖这么长时间?”
“当初杀死行秋的是村长,我说你是女性,他能不知道真相吗?他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干脆不放你们进来,也省去几次三番动手的麻烦。”
话说到这份上,乔水明白沈怀殷想表达什么。
“规则是,村民不知道玩家的性别,村长不可以说出玩家性别,村长阻碍婚礼是明白我们可以帮你找到遗骨,村民阻碍婚礼是因为……”
乔水蹙眉,推测道:“村长撒谎了,他向村民解释的理由是杀死兰娘的理由。”
“是。”
沈怀殷终于转过身来,盯住他的眼睛,又问:“那你又要怎么解释,明明是前后都是一样的村民,却好像失去记忆一样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演戏’,除了村长还有一段可以称之为刻意的记忆,所有人都只是为了配合什么而存在。”
他想说的,似乎和沈清是一个意思,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乔水清楚最根本的答案。
因为这只是个游戏。沈怀殷和苑行秋的人生仅仅存在于故事里,故事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谁来填补?
多数人只是故事中无关紧要的NPC,即使世界某天陷入异常,他们也不会发觉,而是照着既定的程序当合格称职的工具人。
这也是乔水下意识觉得他们没有生命的重要原因。
沈怀殷继续说:“我知道这个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从一切停止正常运转开始,我的命运就已经固定,那没刻上字的命谱,我一定会添一笔。”
“所以你一定要办婚礼,找到苑行秋的尸体。”
“是。”
可困他在这里的,又何止是规则。
还有他自己。
是他后悔,是他遗憾,是他自己要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地从白日找到黑夜,是他自己要永无止境地在这里受罚。
直至找到苑行秋的尸骨,得以和他一同赴死。
往事不可追,但如果未完的命运能由他亲手画上最后一笔,他希望结局和那首歌谣一样。
喜结连理,投棺入葬。
红玉指引三人找到埋藏遗骨的地方。许多芭蕉叶盖住一片阴湿黑土,沈怀殷也不在意手上沾泥,拂开叶片空手挖下去。
他挖到的不是残肢断臂,而是一副完整的骨骼,雪白的骨连一丝血肉都不见,取骨剔肉,不知是在苑行秋生前还是死后发生。
他将那副骸骨抱在怀里,就好像接他回家一样。
一行银字不合时宜地出现:已通关,达成普通结局。
沈怀殷说,最后还需要他们帮忙。
南庄已经变成空村,不会再有人干扰婚礼,但一切都需要重新准备。
乔水答应下来,预料之中的,银字闪过:触发隐藏结局,请寻找结局达成条件。
他们下山回到村中,天边刚蒙蒙亮,四处都是水流冲撞的痕迹,寥落空寂,静得可怕。
虞温一开始带乔水进的房屋就是多年前沈怀殷和苑行秋的住所,现在沈怀殷想将这里作为起点,让那具骸骨从这里出发,用轿子送到他在庙后准备好的石棺处。
前一天准备的红纸剩有一些干燥完好,收起来的喜烛也幸免于难。他们去把那件喜服找了回来,细看尺寸略有些变化,再让乔水穿肯定是不服帖。
乔水和虞温在外间贴新写的对联,沈怀殷一个人坐在里间打同心结。
门没关,两人甚至能听见他独自对着白骨低语。
红绳喜庆,交错成结,沈怀殷牵起一只手骨,捧着指尖的部位缠绕绳结。
苑行秋第一次给纸人点眼睛时也是这样的。他的手被沈怀殷捉在手心里,拿毛笔蘸墨时还有些颤抖,点在纸上的一瞬又稳又顺。
那时沈怀殷还不知,原来他的骨和他的皮肤一般凉。
不过,也或许是因为距离上次握住苑行秋的手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他已经不记得那双手的温度了。
对不起。他说。
他被叫去家庙的已经是后半夜,苑行秋刚刚入睡,外间响动也许吵醒了他。
那他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等自己再回来。
木门被叩响,他去开门,是不是当时就被绳索勒住脖颈,是不是连一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
是不是会想,为什么门外不是沈怀殷,为什么沈怀殷不去救他。
白骨森然,沈怀殷为他披上红衣。
他的新郎官皮肤白,穿上大红的长袍马褂很漂亮。
布置现场没有想象中那么费时间,虽然大部分装饰被水冲得七零八落,但重新张贴还能沿着以前的痕迹,不用沈怀殷挨个打点。
借洗手的空隙,虞温把带泥的镜子清理干净,重新给乔水挂回腰间。
这是他们刚才在山路上捡到的,乔水捡起它时还说,原以为被鬼拿走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好没丢,不然让元生知道了,非得拉着我们把整座山翻一遍不可。”乔水慨叹。
虞温当然不会说镜子他早就找到了,刚刚故意扔在山路上演一出失而复得,随口应和几声,没发现乔水探究的目光。
一切收拾妥当,沈怀殷将换好衣服的白骨抱进轿子里,回身说:“我先去庙后石棺,到了时辰,纸人会来抬轿子。”
乔水和虞温从进入关卡以来就一直猜想陷阱室里关着的是谁,游戏进程步入尾声,他们倾向于陷阱室里的人会是苑行秋。
但是苑行秋的尸体已经在关卡中出现,他们没有十成的把握。
乔水叫住沈怀殷,问:“如果条件允许,我们能带你去见苑行秋,你愿意去吗?”
沈怀殷的回答很冷静:“假如他还在,我不会招魂这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一楼段小雨的妈妈消失在空气里,四楼判断陷阱室中黑影的身份都难。五楼陷阱室里关着的不是苑行秋,并不是板上钉钉的错误命题。
“至少我们能带你出去。”
沈怀殷拒绝了他们。
生不得同衾,但求死后同穴。
沈怀殷离开一阵,算时间他已经进入庙后密室,果然有纸人来到房门口预备抬轿。
“已满足条件,请确认带出对象。”游戏提示闪过。
他们想要带出去的人,此刻应该已经站在棺前,等着真正属于他的,一生只此一次的婚礼。
乔水再三犹豫,还是和虞温追到庙里,然而密室入口紧紧关闭无法打开,里面飘出婉转笛音。
他们敲了一阵门,无人应答。
“万一陷阱室里真的有苑行秋呢,”乔水不想就这样放弃,“不能任他错过。”
虞温牵他出庙,解释道:“他未必没考虑过你说的可能。”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
“一来他要完成婚礼,二来……”
山间起风,他后半句说得很模糊,乔水没有听清。
“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岔了。”
爱人因他而死,饱受折磨,仅剩白骨。
如若苑行秋含恨,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为什么害死我?
倒不如让他抱着荒骨永眠。
回到房间的时间卡得正好,他们方一踏入房门,外面便有纸人敲锣打鼓,一时鼓乐喧天,喜庆热闹。
喜轿就停在房门口,红婆在一旁随侍,向两人再三道谢。
起轿的同时,房门自动关闭,就在木门即将合拢的一刹那,一块红玉从轿子里掉出来,滚落至两人身前。
玉后刻着“殷”字,是苑行秋的玉。
房门已然严丝合缝地闭紧,乔水再拉开,眼前出现一片黑雾。
是出口。
乔水踏出关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陷阱室,随手拉开一间房门跨进去,发现是休息室,又闷闷地退出来。
踏进最后一道房门,乔水和虞温不由屏息。
入眼是红烛摇曳,一道清瘦身影背对着他们,那人一身艳红,衣着和关卡中的喜服一模一样。
隐约有笛音飘来,游丝一般在不大的房间里盘旋。
红衣青年听到他们进来的声响,蓦地回头。
“我听到了,他在找我。”
不是腐尸,更非枯骨,面前青年眼眶泛红,薄唇轻抿,上前攥住乔水的手。
“他在哪里?”
“他每天都在找我……他在哪里?”
乔水沉默,将那块红玉放进苑行秋手心。
“他……他现在正在和你的遗骨成婚。抱歉,我们本来能把他带出来的。”
“是他不来,是吗?”
“傻子,”苑行秋敛了眸子,握紧那枚红玉,“怕什么。”
他的眼泪滴在手心里,落在玉上的水珠透明,被玉色映得像一滴血。
笛声时常响起,他次次皆能听到。悲戚哀切,声声泣血,可他永远无法回应。
他在陷阱室里没有惩罚。
他在陷阱室里就是惩罚。
“能不能拜托你们一件事?”苑行秋轻声问。
“什么?”
“让我出去。”
喜乐声越来越近,沈怀殷站在棺前,最终还是放下手中竹笛。
石门开启,喜轿落地,本该由他去背那具骸骨到棺前,不知为何红婆先一步把盖着红盖头的骷髅扶了下来。
罢了,许是红婆觉得他会把骨架背散,扶下来也好。
没有傧相,他自己低声喃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红婆扶着那身空荡的衣服摆了两摆。
“夫妻对拜。”
他转向苑行秋,深深躬身。
他会在石棺里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每分每秒,他都不会再和苑行秋分开。
“礼成。”
沈怀殷上前扶住骨架,红婆自然而然地松手,退到后边去。
不对。
沈怀殷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手上传来的触感不是硌人的骨骼,而是——
他难以抑制颤抖的手,几乎是抢着掀起对方的盖头,红缎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眉梢细长,眼睛透亮,粉色的唇微微一抿,笑起来。
“怎么不亲?不想要新娘子,还是不想要我?”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苑行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