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路旁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色的芽，万物轮转，这世界说是有情，却也无情。无论人间的苦难怎样降临，那枝丫上的花，依然常开不败。
死亡究竟是人生不得不经历的终点，还是一种选择？人在一生中，有许多选择的权力，唯独生与死：人既不能选择生命的开始，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怎样结束，只能在生与死拉起的红线之间，战战兢兢地选择一条比较好走的路。
陆西风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但他还是走了十七年，此刻，他的房间里没有光，周围散落了一地的药片，他想知道，到底吃什么药才能活下去。
他带着死的欲望来到世上，找了十七年也没有找到生的解药。
宋帘在旁边说着什么，他听不真切，他周围像是有一道屏障，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想不起和陆小莲有什么开心快乐的时光，记忆中，陆小莲留给他的好像只有忙碌的背影和咆哮的面容，但陆小莲依然给了他一个家，他们是苦难的命运共同体。
宋帘帮他把青衣巷的房子退了，把陆西风接到了自己家，舅舅处理好了陆小莲的葬礼，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一起生活，陆西风拒绝了，这几天，他没去上课，刘育明来看过他，于淑丽三天两头就会往家里跑，他只是麻木的跟他们说话，麻木地接待母亲葬礼上的亲戚，他不知道听了多少句“节哀”。
葬礼上的所有人都期待看到他这个孝子的眼泪，可他哭不出来，他捧着陆小莲的遗像，他已经很熟练了，再也不像当年，当年太小了，总也拿不稳父亲的遗像。
葬礼过后，陆西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按照一般的程序，他应该从悲痛中走出来了，或者应该带着悲痛走下去，奋发图强。于是陆西风开始在家里看书，宋帘每天会给他带回来学校的卷子，他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了学习上，倒不是有多期待自己功成名就，只是好像这就是亲人去世后他该做的。
除此之外，他也会出去散步。清晨的街上全是背着书包送小孩儿读书的家长，他跟他们一起坐在路边的小摊吃早餐，早上九点会传来高中校跑操的激昂的音乐声，广场上有大妈跳舞的身影，中午的巷子里会传出饭菜的香味，这世界上原来这么多人都在认真地生活，但他仿佛站在世界的边缘，成了一个局外人。
宋帘下课后回家都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铃声一响，他就飞奔回家，他好怕哪天回家就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他请不了假，只能让于淑丽和乔叶多去看看陆西风，乔叶有时间会去给陆西风做饭，没时间就雇一个人远远地跟着陆西风，那个人回来汇报说，陆西风经常一个人坐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漫无目的地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青衣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陆西风就坐在了三班的教室里，陆西风回来了，但三班的人感觉回来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陆西风了，他成了心理咨询室的常客，其余的时间都坐在教室里，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都只是一个劲儿地学习。
宋帘还是会去三楼的阳台，远远地看着陆西风，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那人就在他眼前，每晚跟着他一起回家，每天跟他一起上学，但他觉得那人离他好远好远，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抚慰不了他残缺不堪的精神，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管着他的□□。
再动听的话也慰藉不了极度的伤痛，唯有沉默着，在岁月的长河里祈祷来日方长。
陆西风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学期，心理咨询室、医院，都走遍了，还是没能走出那个发生车祸的上午。
宋帘一直期盼着，期盼着暑假的到来，他在纸上写下了这个暑假的规划，他想带陆西风去更多的地方，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四面八方，那么多条路，他不信他找不到陆西风的活路。
期末考试是他要过的第一关，陆西风这几天一直在为期末做准备，宋帘稍稍欣慰了一点，至少陆西风现在还没有失去所有的信心。
令宋帘感到惊讶的是，在英语考试开始前的那个午后，当微风吹过耳边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宋帘，能借一下你的英语书吗？”
宋帘愣了一下，他转头看着站在窗边的陆西风，一时间，他竟以为时间倒流了，倒流回了高一下册，陆西风来找他借书的那个清晨，如果时间倒流，他最想做的是什么呢？他还是会在那个时间去厕所，还是会让陆西风给他补课，除此之外，他还会亲自去跟陆小莲谈一谈，尽管陆小莲并不待见他。
不对，那时候借书的陆西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眼前的这个陆西风是陪他踏遍群山，自己却还在泥潭的陆西风，但陆西风在笑，和当初的笑一样，宋帘忽然鼻子一酸，笑道：“西风同学，又没带书？”
“忘了。”陆西风笑道。
宋帘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陆西风笑了，此时的这个笑竟然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拼命地忍住自己的泪水，他不敢问及陆西风是否好点了，他怕又触及到陆西风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小心翼翼地想要延长陆西风嘴角的微笑，从桌子里拿出英语书，道：“给你吧，老规矩，记得做笔记。”
“你还用吗？”陆西风问道。
宋帘摇摇头，“我英语可比语文靠谱多了，不用复习了。”
“看出来了，‘抬头一看柳成荫’同学。”
说完，两个人在窗边都笑了起来，宋帘悄悄拂去自己眼角的泪水，陆西风笑了，是不是他走出来了，宋帘在泪眼婆娑中仿佛看见了日出，陆西风，太阳出来了，他想说。
“好好考试，细心一点，别那么粗心，有很多题你是会做的。”笑罢，陆西风提醒道。
“知道了，你也是啊，考试加油，没得第一名不要紧，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宋帘说完，想了想，又道：“考完试，我们去草原吧。”
陆西风眼睛泛着泪光，点点头，看着宋帘道：“以后就重新开始了。”
“好。”宋帘连连点头：“都过去了，我们要重新开始。”
陆西风又道：“我会好好努力的，你也是，别再上课上着上着就去倒垃圾，要认真听讲，考试也是，多检查再交卷，不要提前交卷。”
“知道了，”宋帘笑道。
陆西风点点头，抱着语文书，指了指三班教室：“马上要考试了，我得回去了，再见。”
“拜拜，考完见。”宋帘挥挥手。
陆西风走后，石墩儿转过头来，小声说道：“宋爷，西风同学看起来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宋帘点点头，“希望如此吧，毕竟谁遇到这种事情都是需要时间来走出来的。”
“既然今天这样阳光明媚，西风同学又好多了，那想必你的心情也不错，能不能赏脸待会儿陪我去倒个垃圾呢？”石墩儿央求道。
宋帘假装高冷，瞥了一眼石墩儿，道：“那可不行，西风同学让我好好考试，不能提前交卷。”
“哎哟，就最后一次啦，”石墩儿眨巴眼睛，“长臂猿让我考试完把垃圾倒了，但您是知道的，我亲爱的母亲大人炖好了猪蹄在家等我，我一交卷就要跑的，只好提前交卷去倒垃圾咯。”
石墩儿眼珠子忽然一转，道：“要不我俩现在去？”
宋帘看了一眼表：“马上考试了，来不及了，我待会儿提前交卷，唉，谁让我今天心情好呢。”
铃声响起，考试开始。
英语对于宋帘而言是最轻松的一科，他全身心地投入考试，低下头时，外面还是艳阳天，窗外的知了稀稀拉拉地叫着，再抬头时，距离考试结束还剩三十分钟，前面的石墩儿还在奋笔疾书，周围都是唰唰地翻阅试卷的声音，宋帘望向窗外，现在每天的时间一眼望不到头，他有些好奇，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些埋头苦干的日子，将会怎样定义这段光阴？
宋帘看着教室里埋着头答题的同学，这一刻，他忽然懂了青春是什么，以前，他以为青春是轰轰烈烈的，总要干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可现在，他觉得，青春就是一群各不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做着同一件事，奔向不同的远方。
他低头看了看这张会把他们带向不同的路上的试卷，走上了讲台，把试卷放在老师的面前，就出了教室。
外面一片寂静，所有的班上都还在考试，他踮起脚往隔壁班瞅了瞅，长臂猿撸起袖子，眼睛不断地扫视着下面，宋帘想看看陆西风，但是无奈后门是关着的，看不见。
“宋爷，宋爷！走。”石墩儿拖着一个垃圾桶，喊道。
宋帘跑过去抬起了垃圾桶，他们尽量放轻脚步，以免吵到其他正在考试的同学。
“终于考完了，累死我了。”走到教学楼下，石墩儿终于可以说话了，他手舞足蹈地问宋帘道：“宋爷，这个暑假你准备跟西风同学去哪里玩儿？”
“国外。”宋帘道，他其实打算高考后再去的，但乔叶在国外给陆西风预约了医生。
“这也太爽了！”石墩儿兴奋道：“我还没出过国呢，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出去看看。”
“你呢？你暑假准备干嘛？”
“我？我就待在家里等开学，我妈说了，马上高三了，我还是老老实实补补课吧，好学校是无缘了，但是总要拼死上个稍微好一丢丢的大学，不然以后可咋办啊。”
“宋爷，”石墩儿忽然说道：“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了。”
“理解我什么？”
“理解你和陆西风之间的感情啊，”石墩儿道：“虽然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是我感觉你们跟一般情侣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宋帘笑了一下，道：“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那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石墩儿问。
“当然。”宋帘把垃圾桶递给石墩儿，石墩儿把垃圾桶往垃圾堆一甩，道：“行吧，那你们久久，以后要结婚，记得来订我们家的煎饼。”
“谁结婚吃煎饼啊。”宋帘笑道。
“那以后我让我爸妈改行做蛋糕，反正你们俩的钱我赚定了。”石墩儿道：“这垃圾桶是经历了什么，也太脏了，宋爷，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洗个垃圾桶。”
“一起去啊。”
“我一个人就行，哎哟，谁不知道你倒完垃圾要去三楼看你的情人呀，假惺惺的，还跟我一起，之前不都是我自己拿回去的吗？快去吧，西风同学应该已经交卷了。”
“行。”宋帘转身往教学楼走，这里离教学楼还有较长的距离，但宋帘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接陆西风放学了。
忽然，一刹那间，砰——————
宋帘背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有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他正欲转头去看，背后传来了吴启明绝望的声音：“宋帘！别回头。”
宋帘的头仿佛僵直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脑袋缓缓地转过去。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宋帘心里只有这三个字，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他只看了一眼，一眼，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