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 尽是可耻之事。】

  多少次在深夜独自一人辗转反侧,午夜之时从噩梦中惊醒,心脏依然残留着鲜明的痛感。

  不愿回想、却又根本无法遗忘的幕幕场景, 就连记忆的碎片偶尔浮现, 都会让呼吸不自觉变得滞涩。

  惨痛的旧事之所以惨痛, 必须站在时间的湍流尽头回望, 明晓错失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伸出手却根本无从挽回——

  而在此时此地, 真正发生于当下的时候,那只不过是你必然会做出的选择罢了。

  太宰治伸出手来, 拿起了那枚信封。

  雪白的胶版纸薄而挺括,没有任何字迹,像是被人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封口处简单地折住了,没有用胶水封口, 或许是知晓很快就要被人拆开。

  薄薄的纸信封不可能装下太多内容物, 事实上,里面连信纸都没有。

  敞开口向一侧倾倒, 滑出的是一张毫不起眼的照片。

  背对着甲板上的欢声笑语和灯火阑珊, 青年依靠在栏杆上, 以此起彼伏的深色海浪为背景, 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手中小小的纸片。

  指节已经不自觉地攥得发白。

  照片的一方他印象深刻,是很久之前打过几次交道的难缠家伙,“魔人”费奥多尔。

  那张令人生厌的苍白面孔上带着玩味的笑,肢体语言十分放松, 看样子并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 正低下头来品茶。

  而在这被捕捉到的一瞬间, 坐在对面与之交谈的人——

  略微偏过头来, 露出散落几缕鬓发的、再熟悉不过的分明侧脸。

  即便以他从未见过的漠然表情出镜,也能在视线触及的第一秒就辨认出,这是刚刚还陪伴在自己身边,差之毫厘就将被赠与口袋中对戒之一的人。

  是他选定的陪伴者。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隐瞒行踪和他的敌人悄悄会面,如此专注地凝视着那只阴沟里的老鼠……

  而自己却始终一无所知,由于心底的绮念而傻乎乎窃喜着。

  照片并非伪造,这点太宰治一眼就能看出,如果是刻意造假,这种构陷的手段未免低级得让他想笑。

  但既然为真,不论送信人的目的是什么,这张照片已经变成了一瓢冷水,在因为打着拴牢雨宫的主意而发热的脑袋上当头淋下。

  说到底,自己和秘书相识不过寥寥几年,真正热络起来也只是最近的事。

  虽然下意识感到眷恋,但是对于雨宫翠,太宰治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他在变得寒冷的夜风之中缓缓吁出一口气,静立半晌之后,还是默默松开了手,任由那张照片像秋日枯叶一样打着旋落下,逐渐被水浸透,最终淹没在了深色的海波里。

  人类的话语总是虚假,因为会下意识为自己辩护。他并不会拿这种来路不明的照片去质问雨宫什么,那样未免显得过于难看了,另一方面,太宰治更相信的是那些亲手搜集到的证据,不会说谎的死物。

  身后传来了间隔恒定的脚步声,像猫儿一样轻柔,正在逐渐接近这边。

  “太宰先生,我回来了。”

  那个人以他所习惯的、和照片上截然相反的温和态度,在背后呼唤着。

  太宰治慢腾腾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秘书的面孔。

  后者微微有些诧异,又走近几步:“发生什么事了吗?您的脸色有些难看。”

  “……没有。”

  各式念头飞快浮现又被逐一打消,他张了张嘴唇,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的回答。

  雨宫翠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追问。

  两人一同伫立在栏杆旁边,各怀心事地眺望和夜空融为一体的海平线。起伏的波浪哗啦作响,在脚下的游轮上破碎成雪白的水花,仿佛与身后觥筹交错的晚宴会场隔着道无形界限,就此分割为两个世界。

  “雨宫。”

  突然被叫了名字,雨宫翠偏过头来,只觉得腰间一紧,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太宰治毫无预兆伸手环绕,抿着嘴唇用力抱在了怀里。

  他有些惊讶,但没有什么推拒的动作。

  并不是说平常的太宰治不粘人,只不过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多少会注意一下港/黑首领的形象,并不会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

  有些出格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是青年像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一样,沉默着把脸颊埋在自己肩膀上,少有地展现出脆弱的一面……这时候把人推开的话,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

  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拍拍对方的背表示安抚。进退两难之际,青年低沉的声音伴着海风,在耳畔响了起来。

  “雨宫信任我吗?”

  他点点头,抬手顺了顺太宰治后脑的黑发。

  “会不会离开、有没有后悔、算不算信任,您问再多的问题,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环在腰间的手臂勒紧了些,耳边传来轻微的叹息声。

  太宰治说:“既然如此,那我也会信任你。”

  那张照片已经化作千百份,飘荡在无光的海底,然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起沉下去了,胸腔之中空落落的。

  我的心试着为你抗辩。

  ——所以,请务必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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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合战败退场,横滨守卫战大获全胜,宴会之后本应迎来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而对港口黑手党来说,却并非如此。

  【现任的首领秘书、港口黑手党的副手雨宫翠,是敌对势力派来的卧底。】

  明明具有那种程度的能力,怎么可能之前的十几年都呆在贫民窟默默无闻?

  尽管狂怒的中岛敦下了狠手尽快处理,但影响毕竟已经造成。基层成员之间偶尔碰面,时不时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发散思维进行揣测——如果不及时处理,无疑会对极大的负面影响。

  太宰治收到报告之后,沉默地瞥了一眼手边的药片。

  那是雨宫翠早上带来的,自从几个月前就开始服用,平常从未拉下过。那人曾经开玩笑说过,是能够让人毫无痛苦抵达天堂的毒药,而自己也就毫不在意地吃了。

  在办公桌前等待的中原中也压了压帽檐,烦躁地开口催促。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他躺在扶手椅上,慢条斯理地反问:“你指什么?”

  “别装傻!”黑漆漆的小矮人翻了个白眼,明摆着嫌弃得要命,“特地把雨宫支开,不就是为了那件事吗?给出证据安抚人心,再追查散播谣言者进行惩处,应对措施就那么几种,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怎么做?”

  太宰治把桌上的的药片拢在手心里,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就着水吞了下去。

  吃完药之后,习惯性地从侧边抽屉摸了颗糖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给了中原中也答复。

  “证据已经在找了哦,中也这种没有大脑的单细胞生物是不会懂的。这么闲的话,不如跑腿去帮我买份蟹肉饭好了。”

  后者用响亮的摔门声回答了他的支使,把偌大的首领办公室留给了太宰治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舌尖上逐渐扩散开来的甜味。

  证据的搜集特意避开了雨宫翠的耳目,又以前所未有的细致和力度进行,持续了这么久之后,应该在今天之内就能整理出结果。

  上午他派了秘书去出外勤,地点不算太远,不出意外的话,中午就会回到港/黑。

  那些挥之不去的谣言,雨宫应该多少也有所耳闻。若是就此离开的话——

  太宰治把剩下的糖果咬碎了咽下肚去,一时之间自己也不清楚心中究竟作何想法,混乱之余又觉得有些疲倦,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的焦灼状态。

  等到搜查结果递交上来,一切尘埃落定,那么想必生活就能回到之前吧?

  回到那艘灯火通明的游轮上,紧握着的右手即将递出,对面的人眼角弯弯、笑容柔和,似乎也在真心实意地期待着。

  一定是这样的。

  “只要您希望,我永远不会擅自离开”——因为那个人,曾经这样允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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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宫翠回到港/黑的时候,发现上司的状态一如既往地不好。

  依旧拒绝休养和去看医生的建议,只是像只被雨打了的猫咪一样蔫巴巴地往他怀里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显得没精神极了。

  他把手背贴在太宰治的额头上,确认没有发烧之后略微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哄着这个麻烦鬼。

  “到休息时间了,我们去睡一会儿吧。”

  青年从鼻腔里挤出意味不明的哼声,被雨宫翠视作同意,拉着人出了办公室大门,往员工宿舍走去。

  在路过某个似曾相识的房间时,太宰治突然停下脚步,扯住了秘书的衣角。

  他冲身边的秘书挤挤眼睛,小声解释:“这是我的秘密房间!”

  围观太宰治从兜里摸出了……一根铁丝而非钥匙,三两下灵活地打开了房门,雨宫翠失语之余,随即想起了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么眼熟。

  跟在青年背后迈步进去,熟悉的酒杯酒瓶游戏机、矮桌书柜铁架床,视线范围中除了没有那副银光闪闪的手铐,一切都和一周目时别无二致,顿时勾起了有关当时深刻的回忆。

  感慨之情不过三秒钟就已经消散,他把目光从曾经打破过的窗户玻璃上收回,拎起一旁坐在地毯上已经拿起了游戏机的太宰治,硬是把人塞到了床上。

  还故作凶狠地对滚来滚去表示抗议的上司放话威胁:“再不睡觉,我可要把你拷在床上了。”

  后者乖乖安分下来,拥着被子躺好,没过多大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绵长轻柔起来。

  而坐在沙发上的雨宫翠在扫视之后,视线最终停留在了桌角半敞着的精巧小盒子上。

  这是一周目未曾见过的东西——

  纯黑色的丝绒上,两枚彼此错开的银色戒指正敛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