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九觉得,自己需要和晏时清进行沟通。

  他也是第一次谈恋爱,尚且不清楚怎样能称作“正确”和“正常”,但首先知道这样是自己不会满意、甚至是会感到痛苦的情侣关系。

  祁九上论坛查过,问过朋友,甚至看了几篇人际交往的论文,最后都指向和另一方多沟通这一解决方案上。

  但祁九一直缺少契机。

  电影节那晚,祁九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他没告诉晏时清自己到了会场,随便扯了几个借口道歉,三两句便扯到祝贺上。

  他对着屏幕敲敲打打,想问晏时清会不会回来,看着对话框闪烁的绿色小竖线,又把这行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祁九很听话,晏时清让他回去时便背着自己的包包来,等到晏时清要去别的城市时,便一声不吭地又走了。

  他大多时候还是独自一人留在公司的叠墅里,那个家终于成了一个空壳,留不住任何人,更像提供短暂停留场所的驿站。

  晏时清似乎察觉到了,但并没有提出让祁九搬回来,也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好像又在筹划什么,却还是把祁九隔绝开来,又一次不让他参与其中。

  祁九觉得好累哦。

  他好像永远等不到晏时清开口,看见大门逐渐合拢,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磨光了所有对峙的耐心和勇气。

  祁九缓慢地意识到,他和晏时清之间的线越来越薄弱,只剩下蛛丝一样纤细的一条绕上手腕,若有似无,又撩人心痒。

  他想,正常的情侣好像不应该这样。

  正常的情侣是不是应该在有一方做出自顾自的决定时选择争吵再和好,是不是在对两人关系感到迷茫时予以亲吻和拥抱。

  是不是不该像现在这样,把情绪都消散在黑夜,把话语都吞噬回喉咙。

  祁九拥有过太多次沉默。

  他注定没办法在沉默中爆发,最后赢来的只有消亡。

  那一年的新年,来得很迟。

  晏时清来接他,没有带他回家,开车去了临近的小城。

  那是一个乡土气息很浓厚的地方,和燕城很像,空气里皆是缥缈的烟火气。

  祁九本来有好多叙旧的话可以说,但思来想去,觉得没太大意义,便都吞进了肚子里。

  他和晏时清走在街上,钻进人群。

  年的味道在小城市里面没有被吹淡,火红又滚烫的热烈裹着炮仗的响声,叽叽喳喳地灌进耳朵。

  晏时清想,祁九应该会喜欢的。

  这是夹杂着传统文化意味很浓重的年,也是晏时清和祁九交往六年来,共同跨过的第一个年。

  周围是小摊贩夹杂口音的吆喝声,晏时清听不大懂,但是觉得祁九肯定会,待会可以拜托他一句一句地翻译给自己听。

  旁边有个卖糖画和捏糖人的师傅,想和祁九一起去捏,但是觉得他应该又会要兔子样子的,有点不喜欢。

  有舞狮队敲锣打鼓地过来,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又张扬明媚地甩尾巴走掉。

  有点吵,但是祁九一直在盯着看,应该是喜欢的吧。

  应该也有卖编织的小老虎,长得很有特色……多买一些放到婚礼会场上,祁九应该也会很开心。

  他要放鞭炮吗?想看烟火映进他眼里的样子。

  一直带口罩是不是有点累?刚才是不是走过了卖面具的地方,要不要回去买两个成对的。

  但是带了面具就看不到他笑了。

  祁九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周围人太多,集会又吵又热闹,晏时清要牢牢抓着祁九才能防止他走丢。

  他胡思乱想着,感受到牵动祁九走路的阻力越来越大。

  回过头去看,祁九在对着一盏灯笼出神。

  *

  一个接一个温暖的明黄,把这条街熏成世俗颜色,装进祁九眼里,像含了一片星。

  祁九仰着头,没意识到晏时清在叫自己,感受到自己手被勾了一下,这才慢慢地回头。

  他的头发柔软,被风勾起一缕,看着被暖灯勾勒出一层小小融边的晏时清。

  晏时清好像在说什么,但是祁九没听清,也没再问,只随便接上一句话应过去:

  “......我刚才在看,灯笼里好像有只蛾子。”祁九转过头去,勾起嘴角笑笑,“现在好像没有动了,不知道是飞走还是死掉了。”

  他感受到晏时清靠近他,感受到两个人的体温突然靠拢,感受到他的声音放大,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发旋。

  但是周围实在是太多太吵,祁九耳朵里一片混乱,刚才晏时清说的内容他又一次没听清。

  然后晏时清又逐渐和他拉开距离。

  人太多了,他们被挤在欢天喜地的人堆里。

  在嘈杂喧嚣中,眉眼带着喜气的人类用最庸俗和浪漫的一切庆祝新的开始。

  祁九被挤在原地动不了,还是说他不想动,他的双脚像灌了铁,膝盖被打上水泥,看着晏时清越来越远。

  他看着晏时清卷入人群,看着晏时清一路向前。

  衣摆与别人的相互交织,自己的手被对方牵着,胳膊被拉直到极限。

  然后缓缓地松开,从手腕、掌心、到指节,最后晏时清的拇指滑过他的食指尖。

  迂缓地、温柔地。

  祁九能察觉到自己的温度在流散,汇集到手指顶端,再骤地消失。

  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被灌满到尽头的气球,导致溶液到饱和的最后一粒糖。

  ——嚓。

  然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欢笑、鞭炮声、小孩子奔波打闹、吆喝叫卖,在一瞬间化为虚无。

  仿佛是爆炸后的余韵,跌足从悬崖跳落的瞬间。

  祁九耳朵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的世界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只听到自己的声音。

  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混着换气的急切,连每一个转音都清晰无比,唇齿的开合变得缓慢,祁九说——

  祁九说:“我们分手吧。”

  于是万籁俱寂,尘埃落地。

  祁九和晏时清的手仅仅相聚着一厘米,原本绕在手腕上、薄弱到极致的蛛丝,终于因为这一厘米而扯断。

  晏时清背对着他,迈出去的脚步缓缓落地。

  ......啊。

  祁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甚至不知道这段演出是不是自己头脑重复多次的幻想。

  但是他看见晏时清停住了。

  晏时清可以选择,他可以选择若无其事地转身,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那祁九也许就不会有勇气再说一遍。

  他只要变现得正常,只要像以前一样忽视掉所有细节,就能无视所有端倪,假装一切如常,继续和祁九在一起。

  或者他只要不回头,一直往前,这样就能回避掉不好的结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对,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演得够像、装得够真,那他就还能维护这段不堪一击的感情。

  这不难的,他可是影帝,做这点事情只是轻而易举。

  现在只要向前走一步——

  晏时清朝前望,这样色彩斑斓、喧哗嘈杂的夜晚,他却只看见了那点没被灯火照亮的黛青村庄。

  他眼里厚重耀眼的色彩终于逐渐褪去,他从没有过的、如此浓烈而闹热的年,终于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失去颜色。

  街道尽头的黑,灯笼摇曳的红,柴油灯映出的黄,通通从边缘开始,被吞噬成没有尽头的苍白。

  白色的、铺天盖地的、侵占他的视野。

  包括过去的画面,夹杂未来的幻想。

  站在破旧楼梯口底端哭着说他脾气怪的祁九,在烂厂房抱住他让他别害怕的祁九,和本应该在他准备两个月婚礼上哭着笑的祁九。

  都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啃噬浓墨重彩的画卷,逐渐往中间收拢,停在祁九浅色的瞳孔上。

  ......向前走,能到哪里去呢?

  晏时清还是逐渐转过头。

  然后他眼前站着的祁九,最后也变得苍白。

  晏时清在漫无边际的白色里,在无穷无尽地恐慌中,缓慢地眨动眼睛。

  他发现,自己原本以为躲过一劫的死期,只是被放慢延缓了。

  他逃过了撕心裂肺的时刻,躲开了摇摇欲坠的夜晚,然后在最不经意间,迎来了刺向心里的刀。

  在这样阖家团圆、风平浪静的时候。

  震耳欲聋的钟声敲响,周围欢呼着,庆祝着毫无根据的未来。

  戒指还在包里,烟花开在头上,晏时清如愿以偿,看到花火在祁九眼里短暂地释放。

  然后晏时清的时间好像就从这一刻停止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甚至连疼痛都被剥夺,指甲掐紧肉里,冷空气吸入进肺,可是他什么都没感受到。

  在五感都被剥夺后,他对着了无生色的祁九,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冲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还是沉默着点了头。

  晏时清终于觉得,烟花有点太吵了。

  他抬手盖住眼,从鼻腔里放出微不可闻的:

  *

  嗯。

  晏时清不知道祁九听到没有,也不想再重复一遍,只说:“那我还是把冰糖葫芦买回来吧。”

  祁九微微睁大眼睛。

  ——这时候他才迟钝地意识到。

  晏时清在分手前说的、在松开他之前说的、他没有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没有饿?我去给你买冰糖葫芦好不好。”

  这个分手的情节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地表达出来。

  总之就是,他们各揣心事,在避开了所有惊心动魄和撕心裂肺的时刻,于人山人海里,因为情绪到了所以分手了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