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空气一寸寸紧绷着, 喊杀声不知何时歇止了, 微风中荡漾着温柔宁和的气息, 给人一种战争已经结束的错觉。然而看不见的杀机却犹如蛛网, 以更荫蔽更狡诈的形态密布在幽暗诡谲的灵境深处, 静静蛰伏着,等待粗心大意的猎物靠近“落网”。遮天蔽日的古木、缠绕丛生的藤蔓荆棘、滴滴答答淌流的露水, 甚至是雄峻险奇的山岭, 都是其天然屏障。

  溪云腰携长剑高踞在马上, 驻立在灵境出口,英俊的面孔冷肃如雕塑, 隔着浓黑夜色静静凝视着远处。

  “大帅,长灵少主已带领五百精锐铁骑往西而去。”

  斥候从暗处现身, 单膝跪于马前禀道。

  溪云默然,脑中浮现出刚才在山头上与少年的最后一段对话。

  “少主就不怕本帅攻陷王城后, 再不归还?”

  少年轻一挑嘴角, 浑不在意道:“那本就是他的王城, 你爱占便占, 关我何事。只是, 溪帅高风亮节, 怕做不出窃国易姓的事,到时候恐怕还得费心给他从棺材里变一条血脉出来。我修为低微,见识浅薄,倒真是不知道, 这人死之后是否还能孕育血脉?不过,若实在变不出来也没事,王族族谱中支系众多,只要细心挑选,总能选出合适的继承人来。左右比我这个废物强就是了。”

  这话大不敬至极。

  他却破天荒的没有生气,只是问:“少主费心费力的布这场局,既不是为了王位,那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我有一夙愿要偿,一大仇要报。”

  “什么夙愿,什么大仇?”

  “这是我的私事,我有不告知的权利。”

  私事……

  溪云收回思绪,望着隐没在夜色中的巍峨王城,唰得抽出剑,冷声吩咐:“去王城。”

  “是!”

  排列在他身后的乌压压铁骑霎时犹如雷动,黑潮般向王城方向卷去。

  **

  长灵带着五百铁骑一路在幽谧的丛林间奔驰,行至灵境西边的一处山谷内时,不出意外的遭遇了埋伏。

  领兵的正是久违露面的祝龙与逐野。

  逐野悠闲的驱着夔龙兽上前,打量着夜色中隐在幕离中的少年,笑吟吟道:“长灵少主,好久不见呀。”

  长灵并不奇怪被他识出身份,反而更加笃定心中的判断,不动声色问:“你们想做什么?”

  “少主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也算老朋友了,难道就不能叙叙旧么。”

  逐野呲牙一笑,露出口标准的大白牙。

  他目光毫不避讳,甚至是堪称贪婪的流连在少年身上的青缎斗篷上,心尖痒痒的,脑中无端浮现出很久之前的惊鸿一瞥——少年如星双眸,雪白如玉的肌肤,及悬在颈间那只透着无声旖旎的血玉项圈。甚至再往前,首阳殿里,月华般垂落在地、被椅脚压住的的那一角素色斗篷。

  他仅仅是晚了一步,便被旁人登了先,白白错失了这样一个尤物。以致这么久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惦念着,抓心挠肝,辗转难眠,连以前他费心掳到殿中的那些美人都变得索然无味,丝毫不能提起他临幸的兴致。

  幸好,老天给了他失而复得的机会。

  他与祝龙的交易也很简单,他助祝龙铲除异己、坐上王位,祝龙把人给他。只要把人带回蚩尤,重新捏造一个身份,藏进深宫里,便是昭炎也拿他无可奈何。

  “我、我与你无旧可叙。”

  长灵握紧缰绳,道。

  少年声如冷玉,十分好听,明明是畏惧的,却又强作倔强,像一头明明被逼入困境却还不肯服输的小兽。逐野心尖像被羽毛搔了下,酥酥痒痒的,越发被激起征服欲,目光利剑一样笼在长灵身上,笑道:“没有就慢慢培养嘛,本王子对少主可是倾慕已久,恨不能日日与少主把酒言欢才好。”

  他懒洋洋扫过那五百骑兵,道:“现在灵境所有出口都已被封死,包括西边的,少主身边就只带这点子人,恐怕不好冲出去呀。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如这样,只要少主肯说出狐族祭坛的秘密,我就亲自护送少主出去如何?”

  长灵似心动:“只要我说出来……你当真肯放我走?”

  逐野道:“当然。”

  一直策马立在一边、完全旁观的祝龙也抑制不住的露出激动之色。即使是身为狐族大殿下,朝臣们十分拥戴的继承者,他对狐族祭坛的秘密也仅限于听说。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强大的力量,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可以光耀狐族、震撼整个仙州的存在,否则各方虎狼也不会虎视眈眈纷至沓来。如果能开启灵碑里的秘密,获得无上灵力,他的王位就可以彻底坐稳了。即使代价是分一半与蚩尤人也无妨。

  而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联合外族造反,就是因为得知长灵这个他伯父涂山博彦的血脉悄悄与祝蒙勾连在了一起,还被祝蒙奉为座上宾,极有可能要支持祝蒙登上王位。

  他虽然有博徽信任,朝臣支持,可与灵碑里的灵力相比,这些筹码根本不值一提。如果祝蒙率先掌握了灵碑的秘密,并以此作为问鼎储君之位的条件,他那个重利的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长灵迟疑片刻,道:“我父君生前的确给我留了一个锦囊,但里面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符文,并不像与灵碑秘密有关。”

  祝龙与逐野同时露出喜色。

  并同时想,你一个半开灵的灵狐,自然是看不懂那些深奥符文的。

  但逐野素来是个多疑的,眼珠一转,道:“少主既有锦囊,为何在当初四族攻陷青丘时不交出来呢?”

  长灵道:“那个暴君与我有杀父之仇,即使我交出来锦囊,他也会要我性命的。相反,我不交出锦囊,他为了灵碑秘密,投鼠忌器,还可能留我一命。”

  这倒是实话。

  逐野饶有兴致道:“那少主为何今日肯这般轻易交与本王子呢?”

  长灵道:“二王子当然与那个暴君不同。”

  逐野大为意外,眼睛一亮,几乎迫不及待问:“哪里不同?”

  长灵道:“当然不同,那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性,为了一己私仇,恨不能把狐族赶尽杀绝,二王子却愿意与狐族做朋友,二王子是值得信任的。只是,灵碑秘密事关重大,这里人太多,我不能拿出来。”

  祝龙立刻道:“无妨,等回宫……”

  “但我们可以找一个僻静处,我单独拿给二王子看。”

  长灵紧接着道。

  祝龙脸色一变。

  逐野求之不得,笑吟吟道:“少主既如此有诚意,本王子岂敢拒绝。”

  他四下一打量,扬鞭指着旁边一处密林:“不如就去那里面。”

  祝龙急道:“那我……”

  逐野轻哼道:“怎么,大殿下是担心本王子私吞你们狐族灵力么。”

  祝龙就算真这么想,又哪里敢说出口,只能捏紧拳头、硬着头皮不甘不愿的道:“二王子言重了。”

  逐野拍拍他肩膀,便翻身下了夔龙兽,朝马背上的长灵伸出手,长灵却避开他手,自己下了马。逐野一笑,也不生气,与长灵一道往密林里走去。

  一进密林,逐野立刻迫不及待的要把人捉进怀里。长灵敏捷避开,道:“等等。”

  逐野舔了舔唇,目光滚烫的盯着面前犹如山间精灵的小尤物,道:“还等什么,少主该不会不明白本王子一片痴心吧。”

  长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环境,道:“我当然明白,否则怎么会把灵囊给二王子一人看。不过除了灵囊,我还有一个宝贝想给二王子分享。”

  逐野狐疑道:“什么宝贝?”

  长灵问:“二王子看此物如何?”

  逐野眼睛一眯,只见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幽蓝刀刃,在暗夜里散发着秋水般的灵光。

  “有意思呀。”

  逐野并不惊慌,反而一舔唇角,不紧不慢的抽出自己的佩刀,目光牢牢锁在长灵身上,笑吟吟道:“你这么不听话,可千万别被我抓住了。”

  **

  祝龙等了许久等不到逐野与长灵出来,不免有些焦躁难安,一面担心逐野违背约定,私吞了祭坛秘密,一面又怕在这边耽搁太久,耽误了攻陷王城的最佳时机。

  当然还有另一点,那就是自打长灵出现、就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不安感。对于长灵这个堂弟,他不算了解,接触也不多,他虽不像祝蒙那样喜欢欺侮长灵,但对祝蒙的行为也一直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也乐于让朝臣们看到祝蒙蛮横霸道的一面,因而作为兄长,准备来说,他并不算善待长灵。

  逐野的目的他很清楚,也深知逐野进密林并不是为了看那个锦囊,更多的是为了趁机行私欲。虽然深知以长灵那点微末灵力是决计无法反抗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莫名其妙的忽然生出些烦躁及不安的情绪。

  祝龙捏了下拳,翻身下马。

  一边的蚩尤大将立刻伸刀一拦,倨傲的问:“大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呀?”

  祝龙忍住心中厌恶道:“二王子这么久还不出来,我有些担心,想进去看看。”

  “啧。”

  那大将冷笑声:“我看大殿下担忧我们二王子安危是假,担心你们狐族灵碑的秘密才是真吧。”

  “我没有那么想。”

  “那就请大殿下坐回马上,耐心等。”

  祝龙知道现在不是与对方撕破脸的时候,忍着气问:“你们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主帅吗?”

  那蚩尤大将嘿嘿笑道:“大殿下还没娶妻吧?”

  祝龙怒:“你这是何意?”

  那人意味深长道:“若娶妻了,大殿下就该明白,男人在那事儿上,怎么能快呢。”

  祝龙脸色一下涨红。

  身边副将立刻悄悄扯了下他袖口。

  祝龙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可冲动,刚稍稍平复些,脚下地面忽然猛烈震荡起来,紧接着,是一阵犹如雷鸣般的异动。

  那蚩尤大将也霎时变了脸。

  “这是——”

  他抬头,脸色煞白的望向前方。

  麒麟神兽闪电般掠过夜空,落于地面,低低的咆哮一声。无论是边境守军所驱使的高阶灵马,祝龙所率禁卫军驱使的中阶灵马,还是蚩尤人身下的夔龙兽,都不约而同的屈下前蹄,臣服在上古神兽的威势中。

  踞坐在麒麟兽背上的男子揭开覆面面罩,露出张英武宛如天神的脸庞。

  “君、君上?!”

  那蚩尤大将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有些发懵的找回自己的声音。

  祝龙虽然幸免一劫,没从马上滚下来,但脸色却更加惨白的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