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滚滚, 雨越下越大, 似乎立志要把整座狼王宫都冲刷一遍。

  北宫外。一人一骑驻留在大雨中, 双目远远注视着北宫青色宫墙, 背影宛如雕塑凝滞。雨水猛烈的冲刷着新君俊冷面庞和铁一般挺直的背脊, 在那抹巍峨英武的身影上烙下无尽的冷厉与孤独。

  竟是本该已经北上去北境的昭炎。

  宫道两侧的宫人们都无声伏跪在地, 无人敢发出一点动静与声响, 数丈外, 追随新君而来的一支玄灵铁骑亦雕塑般列队在昏暗的雨幕中, 无声凝望着前方。

  “君上。”

  一名夜枭就自北宫内掠了出来,至昭炎面前单膝跪禀道:“刚刚君夫人已自密道出宫了。”

  昭炎平静问:“那小东西呢?”

  夜枭顶着上方罩来的无形寒意,道:“长灵少主……和君夫人一起离开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滴冰雹子似的砸在每一个人的面上,盔甲上,天地一片昏惨颜色。昭炎唇角紧抿成线, 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

  自老君上去世后,众人还是第一次在新君面上见到这种瘆人的惨白。

  云翳冒死近前,既惊且惑道:“君夫人定是要去与褚云枫汇合, 君上明明已经让夜枭围困了北宫, 为何不直接拦下君夫人?”

  昭炎慢慢握紧缰绳,目中孤独、落寞与不甘渐渐褪去, 变作寒铁一样幽冷刚硬的颜色:“这是本君最后一次——全我们母子之情。至于那小东西……”

  昭炎闭上眼,不让眼底的血丝冒出来, 良久,像叹息一声,吩咐那夜枭:“你暗中跟着那小东西, 不必干涉他任何行动,只需……保护他安危。”

  云翳大惊。

  昭炎已重新恢复冷漠之色:“所有人,回营。”

  “诺!”铁骑们无声掉转马头,让开通道,让新君先行。冷雨寒甲相撞,浓烈的肃杀之气在空气里迅速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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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泼天盖地的大雨中,一辆云车低调的驶离宫城,往城西方向而去。

  守门官兵例行盘问检查。

  一只素白的手自车窗内伸出,指上勾着块月牙形的令牌。

  官兵们看清令牌制式,都大惊失色,忙恭敬将令牌递回,单膝跪地行礼。

  城门慢慢开启,云车辘辘离去,渐消失在雨幕深处。直到望不见影儿了,领头官兵才惊魂甫定的起身,自顾道:“到底是什么人,竟持有君上的朔月令。”

  云车所载正是君夫人一行。

  慕华优雅的将朔月令纳回袖中,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长灵:“饿了么?等到前面的酒肆,本宫让他们买些糕点去。”

  长灵摇头,望着车窗外昏暗的雨幕问:“我们要去哪里?”

  慕华这次很坦荡的道:“与褚云枫汇合。准备说,是与咱们的兵马汇合。你这么聪明,想必早知道本宫与他之间的事了。”

  长灵道:“褚瑞手里的兵符不是已经被收缴了?”

  慕华轻笑:“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天狼十六部个个根基深厚,除了几个不成器被新君收买的,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有摆在明面上的那点兵马?”

  长灵想了想,不客气道:“只有人,没有兵器,也是白搭。”

  慕华不以为忤,反而神色轻松道:“你说的不错,天狼所有兵器都由兵马台统一铸造,一把弓、一把匕首都要登记在册,民间或军中有私自铸造兵器者,不问缘由,皆以死罪论处,为的就是防止内乱。所以就算十六部暗地里再招兵买马,没有兵器,就等于是没有爪牙的猛虎,虚张声势而已。”

  顿了顿,慕华笑道:“但这是对别人,对我们没有影响。借着这次巡视北境的机会,褚云枫搞到了不少良马,并不比玄灵战马差。”

  马有了,兵器呢?

  慕华还是没有回答这个关键问题。

  但显而易见,褚云枫是绕过兵马台、通过某个特殊渠道获得了额外的兵器。

  见长灵不吭声,慕华温柔道:“小东西,你放心,这次你帮了我们大忙,本宫绝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现在就可以告诉本宫。”

  长灵问:“夫人真的爱褚云枫吗?”

  慕华觉得好笑:“小东西,和狼人之间,谈爱与不爱这种话是最愚蠢的行为。我现在需要他,他也离不开我,这就够了。”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山谷外。

  雨还在下,并没有减小的趋势,谷四面环山,到处雾蒙蒙的,看不出具体方位,一队人马已在冒雨等候。

  为首的是个身披锐甲、面皮黝黑且体型颇肥胖的中年男子,两颊挂着两坨肥肉,眉间一对绿豆小眼,见慕华下车,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迎了上来,大声唤道:“阿华!”

  慕华用羽扇挡住来人进一步亲密动作,挑眉,指了指他铠甲上沾的泥水。

  “嘿嘿,是我忘了。”

  褚云枫撩起里面的衣袍,胡乱在铠甲上揩了把,倒真没再靠近,而是眯眼打量着刚从车里出来的长灵,问:“这是谁?”

  他眼睛本就小,这一眯,几乎只剩下条缝。可那缝里却闪着精明探究的光。

  慕华淡淡道:“就是我与你提过的那只小狐狸,帮了咱们大忙的人。”

  “哦。”褚云枫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涂山博彦的血脉呀。”

  眼睛却依旧滴溜溜盯着长灵打转。

  慕华拨开羽扇,挡住他眼睛,冷笑:“你休打他主意,否则,本宫直接剁了你那里。”

  “阿华,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褚云枫满面讨好的握住扇面,嘿嘿道:“你就是我褚云枫的巫山神女,有了你,我哪里还瞧得上旁人。再说,这小狐不早被新君给纳了么,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跟你那好儿子抢人呀。”

  “行了,咱们都别站在这儿淋雨了,我已让人在帐中生了火盆,还准备了你最爱吃的梅花糕,咱们进去说好不好。”

  慕华直接随褚云枫进了中军大帐,长灵和石头则被带进了旁边另一座空着的营帐。

  帐中果然生着火盆,茶水糕点俱全。

  长灵确实有些冷,一路走过来,斗篷也湿了大半,便解下斗篷,径自坐到火盆前烤火。

  石头抱着包袱在一边感叹:“真是想不到,君夫人那样一个宛如谪仙的人物,竟能看上褚云枫这样脑满肥肠、行事又粗鄙的武夫。”

  长灵正挽着袖口,闻言,摇头道:“此人虽然面目粗鄙丑陋,但并不是寻常莽夫。就拿这座大营来说,虽然是临时驻扎,又赶上暴雨,但营中秩序井然,将士巡防有度,毫无惊慌错乱之感,可见此人在治兵上确实有一套手段。”

  帐外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像有许多双玄铁战靴同时踩过泥泞的地面,以及模糊不清的车轮辘辘声。

  长灵与石头对望一眼,起身,掀开帐门一角往外望去。只见一队士兵正押着十几辆长龙似的马车打营前路过,马车车门车窗紧闭,外面俱挂着清一色浅粉色的纱帘,车厢内有浓烈的脂粉味儿散出。

  军中豢养营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这些明显是临时找来的。

  石头气愤道:“这些狗贼,这种时候还不忘享乐,只可怜了这十二车女孩子。”

  长灵眼睛始终盯着那些马车,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少主,外面雨大,请回帐休息。”

  守在营门口的士兵忽然近前一步,挡住长灵视线,恭敬开口。

  长灵并未争辩,点头,合上帐门,依旧坐回到火盆前烤火。

  不多时,有士兵进来添炭火、续茶水,并询问长灵可有其他需要。长灵道:“我想沐浴,需要浴桶和热水。”

  士兵爽快答应,因为物件比较大,就叫着守门的士兵和他一起去搬一趟。

  帐外就剩一个守卫,恰一阵冷风吹过,将帐门吹开一角,无人注意到,一道黑色狐影无声无息的贴着草丛窜入了帐中。

  棠月身上湿淋淋的,形容颇狼狈,简单行过礼,道:“属下已根据少主吩咐,在沿途都做了标记,此处是城西郊外的大梵谷,四面环山,位置十分隐秘,褚云枫还在外围设了数道机关陷阱,若非有君夫人带路,还真是难进来。”

  长灵点头,叫他在火盆边坐了,一起烤火,问:“可摸清褚云枫的实力?”

  棠月凝重点头:“褚云枫在此驻扎了八个大营,属下粗略估算了一下,光精锐骑兵就有三万之众,另外还有隐匿在暗处难以估量的步兵与弩兵,俱是身经血战百里挑一的好手。褚瑞虽被褫夺了兵权,可褚狼旧部仍对褚云枫忠心耿耿,若这些人与褚云枫里应外合,从内打开天寰城门户,褚云枫还是有很大的胜算的。”

  长灵想了想,道:“玄灵铁骑在四郊皆有驻军,互成犄角之势拱卫着天寰城,天狼十六部其他部也都有各自营盘,就算褚云枫有这些精锐部队在手,这样偷潜回来攻城造反也需冒很大风险。我研究过褚云枫,在十六部首领里,他是败绩最少,胜绩也最少的,说明此人防守能力很强,绝不是冲动冒险之人。他敢这样无所顾忌的潜回来,必然有其他倚仗……除了玄灵铁骑西郊驻军,还有哪部的营盘驻扎在西郊?”

  棠月都已探查清楚,很快答道:“还有白狼与夜狼。夜狼虽然是由老一派的张鹤统领,白狼却是绝对忠诚于新君的。新君血洗天狼十六部后,其他十二部都有接班人,唯独白狼、雪狼、剑狼、虎狼四部元气大伤,群狼无首,新君便破格提拔了四位年轻将领接任四部首领,等于变相分化了十六部。这四部首领也素来对新君惟命是从,与张鹤等老一派反而不对付。”

  “新君把白狼放在西郊,等于安插了一双替自己盯着夜狼的眼睛。”

  长灵仍有困惑:“我们都明白的道理,褚云枫不会不明白,但他依旧选择把精锐藏在了防守严密的西郊,而非其他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兵马,就要配备同样数量的兵器。褚云枫就算有通天之能,怎么可能躲过层层审查,瞒天过海的搞来这样大批量的兵器。

  “少主的意思是?”

  长灵道:“还有件怪事,恐怕要着重查一下。刚刚我看到有队士兵押着十几辆马车从营前路过,马车里虽然有脂粉味儿飘出,可马车的车轮却深陷在泥泞里,需数名身材孔武的狼族士兵在后面推着才能前行,我怀疑里面装的并非他们掳来的女子。”

  棠月会意,打算离去时,忽想起什么,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块捂了很久的烤番薯,递给长灵,笑道:“这时属下在路上买的,少主胃里炎症还未消,多吃些软糯食物会好些。”

  长灵的确有些饿了,接过来拢在手里,道:“多谢。”

  棠月一笑,又嘱咐了石头两句,才依旧化作本形离开。

  君夫人一直到傍晚才出现,他身上已换了崭新的羽衣,发冠也焕然一新,见着长灵,先温柔的问:“怎么不吃糕点,不合胃口么?”

  他一拍掌,立刻有士兵端了几碟新做的糕点进来。

  长灵敏锐的嗅到了混在他身上的另一股味道,没吭声。

  慕华也不介意,施施然在对面落座,并给自己斟了碗茶水,一面抿了一小口,一面笑道:“这里条件是艰苦了些,住不习惯很正常,不过你放心,如今万事俱备,就等事成了。咱们的苦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长灵随手拿起块梅花糕啃了口,问:“夫人真觉得褚云枫可以成功?”

  慕华莞尔,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准备了很久。褚云枫那个狗东西虽然一无是处,可行兵打仗还是有一套的。你也看到了,这里既有精兵又有良将,严防死守如同铁桶一般,并不比玄灵铁骑查。”

  见长灵不说话,慕华笑道:“小东西,你要记住,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是没有话语权,注定被欺凌的。只有掌握了力量,才有资格谈尊严。”

  “此路虽然冒险,可除了这一条路,我们无路可走。”

  夜里雨急风骤,雨点噼里啪啦的敲击在帐壁上,如同擂动的鼓点。

  长灵好不容易入睡,半夜又被一阵急惊雨惊醒。他睡眠本就浅,这下彻底睡不着了,拥被枯坐片刻,便准备起身下床,去将灯点亮。

  结果刚趿上鞋子,身体忽被人从后抱住。

  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长灵一惊,下意识要挣脱,就听身后人哑声道:“不许动。”

  长灵脑中空白片刻,抿了抿嘴角,听话的不再动,对着一片浓黑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后面人冷笑一声,慢悠悠回道:“这话该本君问你吧——王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_^